奇怪的是,明明原本的孢子已經丟失了, 體內又沒有新的孢子存在,那種缺失的感覺卻也離開了他。身體里沒有那個永遠無法填充的空洞,精神也不再時時刻刻都牽掛著那個不知道在哪里的孢子——就像很久前,他初生的時候一樣。一覺醒來, 他完整得不能再完整。
安折低頭看自己的菌絲,雪白、柔軟、靈活、根根分明的菌絲。他微微怔,伸出另一只手到腹部觸摸它們,然后這只手也被陸沨握住。他不受控制地想起在研究所的那段日子,他把自己關在無人的房間, 小心翼翼將一部分肢體變回菌絲——人類的皮膚和骨骼消失后露出來的是一團糾纏不清的灰黑色物體,原本的菌絲萎縮了,也液化了,過不了多久,它全部的身體就會變成一灘黑色的液體,在地板上或角落里干涸,這就是一個蘑菇死亡的方式。每到這時候他都會觸電一般將它們變成人體,望向窗外無盡的夜空,望向他生命的黑夜,每一個生物在直面死亡時感受到的巨大恐懼一視同仁地籠罩著他,他會感到深入骨髓的寒冷,會顫抖,會閉上眼睛,會等一切慢慢消散再走出去,像一個正常的人類一樣和研究所的人們一起生活。
這些事情,陸沨都不知道。
這一認知不知為何讓他眼眶發酸,想起那時的恐懼和絕望,他再次抬頭看向陸沨,心中泛上比方才更強烈的委屈。
陸沨顯然看懂了他的神情。
“真哭了?”上校扣住他肩膀的那只手向上,碰他眼角:“怎麼了?”
安折搖搖頭,道:“反正不給你了。”
說完他掙動身體離開陸沨的鉗制,卻被用另外的方式制住,兩個人跌在草地上!他被陸沨壓在下面。
二月中旬細長柔軟的青草沒過了他,深淵今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安折側頭看旁邊,一顆潔白飽滿的蘑菇剛剛舒展開傘蓋,它的菌褶還沒有完全展開,但想必過不了多久,成千上萬的孢子就會從傘蓋下出來,像霧氣一樣向外彌散出去。
別的蘑菇都有很多孢子,而他只有一個,還沒有了——他咬了咬嘴唇。
就在這時,他聽見陸沨道:“不怕。”
他沒說話,陸沨繼續道:“我不要孢子。”
安折:“那我的孢子呢?”
“你想知道?”
“想知道。”
陸沨撈起他的一縷菌絲。
“別的蘑菇都有很多孢子。”他問:“為什麼你只有一個?”
安折:“我不知道。”
陸沨:“什麼時候知道自己是蘑菇的?”
安折認真想了想,道:“很久了。”
“有契機嗎?”
“下雨了。”
“還有呢?”
“我斷掉了,但是還不想死。”
“疼嗎?”
安折搖了搖頭。
陸沨道:“還有別的事情嗎?”
安折只能想起一件事:“下雨了。”
陸沨似乎思忖了一會兒,然后問他:“你能融合很多生物,能分清自己到底融合了多少嗎?不論是主動還是被動。”
安折搖搖頭,他確實或主動或被動地接觸過很生物,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獲得了它們的基因。唯一一次,他完完全全吸收了安澤身上所有的血液和組織,在潛意識里獲得了變成人類的能力。
就聽陸沨說:“見過蛇嗎?”
安折點頭,他當然見過蛇。
“蛇會蛻皮,原來的外皮廢掉了,它從原來的殼里爬出來。
”陸沨道:“很多生物都會這樣。”
安折一時間不知道陸沨想表達什麼,他只是聽著。
“不過波利先生說這和你的生命形式依然有很大差別,在某些單細胞真核生物身上還有一種特質,”陸沨淡淡道,“環境惡劣的時候,它會停止生長,身體的主要部分形成孢囊沉睡,到合適的環境中再重新復活。”
安折蹙起眉,他好像明白了陸沨在說什麼,又好像還是沒法準確地表達出來。
“并且,你是真菌,雖然和它們不是同一個物種,但都是結構簡單的生物。”
安折覺得陸沨說的不是什麼好話,他把這人往外推了推。
陸沨沒動,只是看著他,眼里有一點笑意,道:“還沒想起來?”
安折看著自己的菌絲,小聲道:“你是說,我……我的孢子,長成了我自己嗎?”
奇怪的是,說出這句話,他并不覺得意外,或者只是說出一件平常的事情。
他出神,想著整件事情。
“波利說,當你擺脫了蘑菇的基本形態時,也獲得了新的性質,或者與其它簡單生物的性質產生融合,獲得了新的生命形式。孢子作為一種類似孢囊的存在,成為了你軀殼衰敗后備用的生命。所以你把它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要重要,因為它確實是你的生命。你或許通過這樣的方式獲得了永生。”陸沨道。
安折微微睜大了眼睛。
“還有,”陸沨道,“我第一次見到波利的時候,他很痛苦。那時孢子主動落到了波利身上,我想只有你才認識他。”
安折點點頭,靠近悲傷的波利這件事他確實有模糊的印象,同樣還有很多靠近陸沨的記憶。
——只是他那時候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感受著自己完整的身體。
“對不起。”他悶悶對陸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