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所思獨到,所言又鞭辟入里,加之手上的動作頗為熟稔,王斷金對此倍感驚異,道:“這位公子……可也是榫卯師?”
“并非,只因我的夫人鐘愛這類新奇榫卯,這亦是他的信仰,我既敬愛他,便會終生愛他所愛。”喬珩笑著回答道,一句愛其所愛,終其一生,更勝許多地久天長的承諾。
此番回應,似穹石起涵澹,洶涌澎湃。
齊亓赤耳垂眸,將火銃裝填好,“不怕前輩您笑話,晚輩還想著待到將來四海太平之時,設立學舍,將自己畢生所識傾囊相授。”
王斷金欣慰的笑了,隨后側身拭了拭微微濡濕的眼角,道:“好!真好……”
數十年如一日的“庸碌”,他幾乎就快要忘卻了自己年歲尚輕時曾堅守過的信念——革新推陳,一條窮極一生仍未走完的路,而在途中又永失了太多太多的同行人……
即便這是一條尚未見光明的路,也終會有人為此振臂高呼,無畏求索。
“孩子,就朝那面墻打。”
齊亓屏氣懾息,端起火銃抵在肩頭,向著王斷金所指的方向扣下了銃栓。
嘭——
隨著一聲震耳的聲響,一縷青煙自銃口滾出,那節實心竹制成的子窠深深地嵌入院墻,只露出一截被硝石燒灼的焦黑的尾端。
火銃發動時的巨大沖力,震的齊亓端銃的左臂不斷發麻,手指稍稍脫力,他盯著院墻上冒出的絲縷硝煙,顧不得肩胛傳來的痛楚,道:“成了……”
“亭硯!”喬珩忙接過他手中燙熱的火銃,輕揉那只輕微顫抖的手,道:“手怎麼樣?疼不疼?”
“成功了……玊之……我們、我們成功了!”
回到臥房掀開襟口,齊亓肩頭被銃托抵過的地方已是青紫一片。
喬珩斂眉盯著那片淤傷,眉目間微帶怒意,道:“傷成這樣,那銃還得改!”
沉著臉從白瓷藥盒中沾取出些藥膏敷涂在他肩頭,手上的動作卻是無比輕柔的。
見他這副模樣,齊亓支起身子,軟聲軟氣道:“我的好玊之,這是在同一桿銃置氣麼?”
“……”
確是置氣,因由無他,全然是為了自己沒能及時發覺銃托的沖力問題。
他半晌不語,齊亓伸手扯著他的衣袖,左右搖晃幾下,道:“不回話,嗯……那便是在同我置氣……”
喬珩當即泄氣般輕聲嘆氣,擒住他那只亂晃地手著力捏了下,柔聲道:“莫要亂動,肩上的傷不疼了。”
“疼,但也不及玊之心疼。”齊亓一向面皮薄,道出這話時自然又是從耳尖一路紅到了脖頸,喬珩緊跟著心尖一顫,“……都是從哪學來的。”
既已開了頭,再繼續下去便也不是什麼難事,他的指尖在喬珩掌心輕撓,“心之所及,便說了。”
“傻瓜……”
撂下藥盒,將齊亓壓回被褥間,復又輕吻了他的額頭,“亭硯,先歇息會兒吧,待你休息好,一同看看那銃托該如何調試。”
“嗯。”
經過一番調試,火銃強大的沖力缺陷得以改善,子窠也由竹節改用了鉛鑄,內里填充則是選用了碳末、鐵渣和硝石。
齊亓也在一次次的嘗試中,漸漸摸索出如何駕馭這樣一桿“冷血殺器”。
火銃雖不及弓箭的射距,但具有更為輕便且威力強勁的優勢,即便只采用尋常的硝石作為原料,其殺傷力仍是不可估量的。
當務之急是趁著邊境局勢尚緩和之際,將火銃推行至軍中,而齊猛便是此舉的突破口。
八月暑仲。
齊亓站在侯府門前已有兩個時辰,薄汗早已浸濕了里衣,眼前朱紅的大門仍緊閉著。
一連十六日,他每日都會帶著火銃前去求見齊猛,而每次都不出意外的吃了閉門羹。
“這位公子,我們侯爺說了不見客,”起初幾日,府中的管事還會向齊猛稟報,后來只是開了條門縫兒便將他婉拒回去,“外面的日頭這樣足,曬久了人受不住,您還是盡早回去吧。”
齊家的兒郎,生來骨子里就帶著股倔勁兒,而這股勁兒在齊亓身上更彰顯的淋漓盡致。
“沒關系的,我就在這等他。”齊亓抹了把額發間的汗珠,不見絲毫要離去的架勢。
“哎……真倔。”管事嘆了聲氣,掩上了僅有的一道門縫。
齊猛邁步出了前堂,遠遠的便瞅見管事正在門口轟人,待門闔上,他開口問道:“那小子還在門口戳著?”
“是……那位公子已經來了十六日了,日日都在府門口枯站到酉時才肯離去,小的已經告知他您不見客,這人也真是倔,非說要在門口等您……”
“行了,我自己去看看吧。”
正午的烈陽火輪高吐,草木卷葉。
齊亓體內仍有“委蛇”的余毒,即使已在服藥調養,身子依舊不可與往昔相比,如此曝曬在火傘高張之下,不禁開始有些搖晃。
當侯府的大門敞開齊猛眉頭緊鎖走出門時,齊亓努力穩住身形,掩去一身狼狽向他走了兩步,“大……侯爺。”
時至今日,齊猛才正視了多年不見的幼弟,曾與自己一同策馬揚鞭、揮汗沙場的不羈少年,早已埋沒在雁棲關的黃沙中,此時站在眼前的青年是這般消瘦羸弱,唯一不曾改變的是他眼中那抹不屈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