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季紹庭不回來,就永遠不會消散,他就永遠不得安寧。
黎琛頂著一頭濕漉漉的發,從書柜里取出酒店所提供的香煙,走到陽臺,迎著夏季夜間的微風,想象這風是從季紹庭的方向吹來,帶著他夢寐以求的季紹庭的體溫,他生命唯一的熱度。
其實他早該想到的不是嗎?除了回到從前的生活,季紹庭還能去哪里。
季紹庭還能去哪里,他是一個不能離開工作的人。工作對黎琛而言只是用以鞏固社會地位的手段,他從未在工作里尋找過類似意義的東西,但季紹庭跟他不一樣。
季紹庭跟所有人都不一樣。
李醫生同他分析過季紹庭的人格構成,生長于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不缺愛與被愛,家人之間又格外能夠互相理解與尊重。他底層的需求層次全部得到了滿足,得靠最高階的自我實現來獲取快樂。
換言之季紹庭是一個離不開“意義”的人,除卻健康的成長背景也因為天性,基因決定了他就是一個天生的奉獻者。
所以黎琛才更加無法離開他。
黎琛擦亮了打火機,一簇微弱火苗撲上香煙的尾巴,空氣里有熟悉的煙草氣味彌散開。
黎琛對著在時斷時續的夏風里明滅的火光,忽然想起了那個晚上,季紹庭按著他的手背,低聲喚他“阿琛”,用滿溢著溫愛的口吻,叮囑他:“以后不抽煙了。”
不抽煙了。
李醫生憑著黎琛的幾句描述就勾勒出了季紹庭的大致形象,難道與他日夜相對將近一年的黎琛會不清楚。
只是他清楚也當不清楚,一意孤行地用自己的方法來愛他——不,不是愛,愛只是用以藏污納垢的漂亮話。
黎琛現在終于承認了,他給季紹庭的只有面目猙獰扭曲到無法被定義的感情,以占有、支配與控制來體現。季紹庭聽話還好,一旦季紹庭不聽話,這種感情的表現形式就會立刻升級為暴力。
黎琛甚少意識到自己對季紹庭所行使的暴力,直至他親眼目睹那一地破爛衣衫,簡直就是災難的現場。
非得這樣來一遭,自己都嚇呆了自己,才能醒過來。
暴力是不對的,愛一個人就更不該傷害他。這些淺顯的道理,三歲小孩都曉得,就他黎琛不曉得。
因為自卑,坐擁多少成就都好,潛意識里還是覺得自己配不上。在他眼里季紹庭是隸屬于天堂的存在,而他只是個半身還陷在泥里的凡人,巴巴地朝天仰望,然后隸屬于天堂的季紹庭帶著熱與光來救他了,他當然要緊抓他不放。
這些想法黎琛一直都有,事實上,它們到如今也未曾離去。
總有道聲音在黎琛內心深處叫嚷,質問他何必顧忌那麼多,季紹庭是他明媒正娶回來的妻子,他要帶他回家那是天經地義,即便是用些強硬的甚至是不人道的手段。
但不同的是現在的黎琛能夠辨識出這些想法的荒謬。不是這樣的,愛一個人不是這樣的。
他比過去三十四年的每一秒都清楚自己想要什麼,他要季紹庭的愛。他錯過一次了,他不能再錯過第二次。
雖然他對如何才能追回季紹庭毫無頭緒,何況季紹庭身邊已經有了新的人。
但有一件事他很清楚,如同洞曉世間真理一樣肯定:季紹庭不喜歡以前的自己。
他不知道該做什麼才能挽回季紹庭,但他知道什麼不該做,那就是回到以前的狀態之中。
火光已從煙尾燒上來一段距離,枯白的煙灰從黎琛指間輕輕抖落。
黎琛對著它看了一會兒,最終拉過了煙灰缸,將煙頭碾熄。
要找到季紹庭的工作單位并不難,黎琛記得有關他的一切細節。
這一次他跟蹤得很小心,沒有開車。
他是后來才曉得自己的愚蠢的,終于在夢以外的地方再次見到季紹庭,那鋪天蓋地而來的喜悅叫他的理智全部溺亡了,忘記那樣一條夜深人靜的街,處處都似潛伏著危險,自己就算想偷偷摸摸地跟著季紹庭,開著一輛車,什麼事就都變得明目張膽。
分明他坐在車里,只是不想季紹庭看見自己的臉,不想自己突然出現會嚇到他,結果他還是嚇到了他。
他們似乎總是這樣,不停錯過,好心辦壞事,愛都變成恨。
季紹庭下班通常都是同伯格一起,黎琛坐在他們機構對面咖啡廳的長臺后,壓低一頂鴨舌帽,從手機攝像頭里看他們兩個并肩而行,那感覺豈止是痛,簡直是痛不欲生。
恐懼當然沒有一刻離開過,那種走投無路的崩潰隨時都會復發,但黎琛誤判了一件事,那就是他這三個月來并非毫無長進:他起碼能夠遏住沖上前拆散兩人的沖動,克制著不去傷害季紹庭。
他反復看那張他寫給自己以做提醒的白色卡紙,以及他與季紹庭的婚照。
他不是毫無勝算的是嗎?至少季紹庭愛過他,而他沒有愛過伯格……大概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