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值壯年,人情網絡也還都在,難道會愁無路可走。
可是季紹庭還是不愿意要他哥犧牲,即便他自己才是最無辜的受害者。
他所有能與外界交流的途徑都被黎琛切斷了,時間成為了黑洞,怎樣都填不滿。
他開始看以前只看了個開頭的磚頭書,后來黎琛叫人給鋼琴重新調了音,于是季紹庭的大半光陰就在琴鍵里打發了。
季紹庭雖然自幼就開始學琴,但距離上次彈奏仿佛已是上個世紀的事了。他對音樂一直沒有特別的感覺,是父母說庭庭選件樂器玩吧,他就說了好。沒有經歷過痛苦的人是不可能察覺藝術的真正價值的。
所以現在他比任何時刻都富有創造力,一段段原生的旋律從指間流動出來,所有傷口都結痂成了藝術的氣息,叫他的底蘊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黎琛自然察覺到了,因為他發現自己越來越為季紹庭神魂顛倒。
季紹庭瘦削的輪廓里有種迷人的氣韻在生長,他撫摸琴鍵的手指,他閉眼時濃長的睫毛,他眉尾那一粒赭紅色的痣。每一處都不像個凡人。
有時黎琛著魔地想,季紹庭那白皙的肌膚底下,不該是血肉,而該是水晶、珍珠、鉆石,是不會腐朽的永恒。
他就像個天使,能隨時展開羽翼遠去人間。所以不能怪他黎琛,他已經窮途末路了,只能用這種方式留住季紹庭。
氣溫漸漸轉暖,冬衣一件件脫下,一夜大雨后南云進入了梅雨季。
纖細的雨絲稠密如霧,由朝到晚地籠罩人間,迷蒙的白氣里縈繞著經久不散的春寒。
遇到好天氣,院子里浸潤完春雨的時節花草就大團大團地開,交融匯聚成為一種獨特的開春的氣味,從窗外飄進來。
季紹庭就倚著窗聽雀鳥的啁啾聲,一只手探進光柱里,看自己的指尖在陽光里透出血的顏色。
而后金箭圍欄之外,突然闖進一聲孩童的稚音:“你在做什麼啊?”
黎宅雖然位處商業地段,但隔壁貼著高爾夫球場,出入的多是所謂上等人,而那些上等人大多都認識黎琛,不會特意前來打擾,是故這還是季紹庭第一次看見有陌生人站在圍欄外。
是個七八歲左右的小女孩,穿了件白色連衣裙,一對上季紹庭的正臉就歡快地喊:“哇!姐姐你好漂亮啊!”
姐姐?
季紹庭后知后覺,也對,他的頭發已經生到肩膀了,他害怕看見鏡子里的自己,黎琛又不允許他同家里通視頻,所以他也就一直沒有打理自己的外表。
都成了姐姐。
季紹庭怕嚇到小姑娘,就由著她誤解了自己的性別,只是放柔了聲音問:“你爸媽呢?”
小姑娘一只手握一根圍欄,將一張可愛臉蛋擠進其中,驕傲地宣布:“我跑出來啦!”然后是句美音很純正的英文:“高爾夫好無聊。”
季紹庭想這果然是個上流社會的小孩。
他朝她笑了笑,說:“那我彈琴給你聽吧。”
他站起身將鋼琴凳拉回原位,想了一會兒,選擇了全世界最普通的兒歌。
小星星。
他聽見那小姑娘在圍欄外扯著喉嚨附和旋律,用孩童天生的高嗓放聲歌唱,比春陽還生動的活的氣息,源源不絕地從季紹庭的耳道輸入他的脈管。
凝滯不前的血復又開始在四肢里周流,季紹庭整顆心都是無以名狀的充盈。
直至他停下演奏的手,才明白這感覺是快樂。因為與它失散太久,他幾乎認它不出。
他走回窗邊,還沒來得及讓小女孩快些回去父母身邊,她已經高呼著“kitten,kitten”跑開了。
季紹庭看著她在陽光里越跑越遠,每一步都是快活氣,周圍空氣都沾了她的光在閃灼。于是沉寂一冬天的要逃跑的念頭,突然就從季紹庭的心尖再次破土而出了。
他得離開,他必須要離開。
哪怕一天也好,讓他回到人世間,重新走入陽光里。他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渴求,自由,他要自由,要去沒有黎琛的地方。
于是當晚在掛斷季臨章的電話之前,他突然問了句:“哥,你在不在?”
黎琛的直覺告訴他這話有古怪,卻又沒有確鑿證據。免提里季臨章沉默了兩秒,很輕地回了一聲:“嗯。”
第34章 回來,庭庭,不要走
季紹庭是用剃刀來修頭發的,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找不到剪刀,分明里里外外都翻箱倒柜過了。
好像生活中的許多小物都是如此,平日常見它,到用時卻又人間蒸發,哪里都不見影。
季紹庭抓起一束褐發,銳利的刀鋒于發尾處來回移動,干凈利落地就此割下一束又一束。
他看著這曾經算是與自己肢體相連的頭發,一段段地輕飄飄落地,心想其實沒有什麼是割舍不去的。
他回過神來,暗笑自己彈琴彈久了,渾身都是無用的憂傷,為這一點小事也多愁傷感。
而后他又發呆:他找剪刀,大概不比黎琛找他。
剪刀找不到就算了,用剃須刀的刀片就能代替;找不到自己,黎琛會癲狂至何種程度,季紹庭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