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手握著小侯爺的手,另一手捧著小侯爺的臉頰,身旁立著打開的傘,上頭覆滿白雪。
兩人一動不動,宛若雕像。
“小侯爺!”
林清羽聽見身后傳來一聲哭喊——是歡瞳的聲音。
歡瞳是他從林府帶來的人,一開始和他一樣,對整個南安侯府深惡痛絕。誰能想到,他最后會為陸晚丞哭得這麼傷心。
短短一年不到,就能將人心收服至此,陸晚丞可真有本事。
歡瞳跪在輪椅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的哭聲把林清羽從一種虛無的茫然中拉回了現實。
陸晚丞死了。或許他已經在某個光怪陸離的世界獲得了重生,又或許,他真的死了。
沒人能告訴他答案,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答案。可無論如何,他答應過陸晚丞,他會看著他走,然后好好地活下去。
前半部分他已經做到了。
林清羽緩緩站起身。他保持同一個姿勢太久,起身時眼前黑了一瞬,險些摔了過去,但最后他還是穩住了身形。“別哭了,”他聽見自己說,“你沒聽兇肆的人說麼。你若把眼淚滴在他身上,以后做夢便夢不見他了。”
歡瞳顫聲道:“少爺……”
林清羽逐漸回憶起兇肆伙計說過的話,木然地吩咐:“把他移至屋中,以白綢覆面,壽衣就不必換了,讓他穿著這身入殮就好。做完這些,你便去報喪吧。”他頓了頓,又道:“對了,要用背的,不要公主抱。”
歡瞳哽咽著點頭:“那你呢,少爺?”
“我去換件衣裳。”
他不能讓別人看到他穿著嫁衣,畫著花鈿的模樣。只有陸晚丞能看,別人都不行。
報喪,入殮,守鋪……陸晚丞的喪事進行得有條不紊。林清羽事必躬親,在南安侯府風雨飄搖,處境艱難之際,依然給陸晚丞辦了一場風風光光的后事。
消息傳進宮中,皇后大為悲慟。早逝胞妹用命生下的孩子最終還是沒有活過弱冠。她又想到自己的孩子遠在別宮,見上一面都難,平日還要眼睜睜看著別人的兒子風光無限,越發悲痛難言。
皇后在鳳儀宮暗自垂淚。她出不了宮,只能派自己的心腹公公去府上吊唁。圣上體恤臣下,賜了不少東西下去,并讓南安侯在府中安心養病,至于戶部的諸多事宜,可讓太子先行兼管。
溫國公夫婦得知外孫病逝亦是老淚縱橫。他們年紀大了,看不得傷心場面,便選了幾個得力的管事去給外孫媳婦幫著打理后事。他們知道,外孫是在意這個媳婦的,否則也不會幾次三番地向他們要人,只因不想媳婦受累于管家之事。
除了陸氏宗族,來吊唁者多為朝中百官及其家眷。來者在靈堂見到了那位由圣上親自賜婚的男妻。但見他一身縞素跪坐于棺前,神色淡漠,從始至終沒有掉一滴眼淚。靈堂中間一個大大的“奠”字,白幡飄揚,竟襯得他的容貌有幾分昳麗詭譎之感。
南安侯府一月之內連續走了兩位少爺,主君臥病在床,主母又瘋瘋癲癲,實屬匪夷所思,引得不少好事者私下議論:所謂夫妻,只能是一男一女,兩個男人結為夫妻,乃是逆天而行。更別說那個男妻如此之容貌,一個病秧子哪能遭得住。
這不,報應來了,可見當日南安侯府沖的不是喜,是禍。
白日吊唁者絡繹不絕,只有到了夜里,林清羽才能尋得些許安寧。花露邊哭邊把紙錢放入火盆,整個藍風閣,屬她哭得最為傷心。
“有什麼可哭的。”林清羽淡道,“不是早告訴了你們,他活不過冬天麼。”
花露哭成了一個淚人:“可、可是……少君,您真的一點都不難過嗎?”
林清羽愣了愣,道:“還好。”
一切都在他預想之中。早在他見陸晚丞的第一眼,就知他活不長久。有一年的時間做心理準備,還有什麼可難過的。
林清羽看著陸晚丞的牌位,怎麼看都覺得別扭。他想了很久,終于意識到是哪里不對。他霍地站起身,說:“你們弄錯了。”
“少君,您說什麼?”
“他不叫陸晚丞。”
潘氏和花露面面相覷。潘氏以為林清羽是太久沒有休息,導致神志不清,勸道:“少君要不回房歇一會兒?這里由我守著。”
林清羽搖搖頭,重復著方才的話:“他不叫陸晚丞。”
潘氏無奈:“他不叫陸晚丞,又叫什麼呢。”
林清羽張了張唇,“他叫江……”
話音戛然而止。
哭聲卻沒有停止,凄凄戚戚,斷斷續續,令人厭煩。
林清羽努力將這些聲音隔絕在外。他過目不忘,過耳亦不忘,只要那個人說過,他就一定能想起來。
可是,他想了很久,想到所有人都走了,想到靈堂里只剩下他一人,也想不出那人的名字。他只想起了在中秋之夜,那個人不正經的胡言亂語:
“我姓朱,名大壯,你還除了喚我‘晚丞’,還可以叫我‘大壯哥’。”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其實吧,我姓江,叫……”
林清羽輕笑出聲。
燭光映照著他蒼白又難掩清麗的容顏。他緩緩收起笑容,此后,再無其他表情。
他就這樣,在那人的棺前,枯坐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