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門外,隔著半透明的玻璃門,安折溫柔而悲傷地看著里面的波利。
咔噠一聲,他將門從外面鎖上了。
聲響驚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頭往這邊看。
安折轉身走下樓梯,他腳步微微不穩,五臟六腑像被烈焰燒灼。
最終,他穿過白樓一樓的人們,走下樓前的臺階,來到辛普森籠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該在此。
他是深淵的一員,那正在向人類發起進攻的才是他的同類。
現在情況卻相反,他與人類站在了一起,他們承認他,也善待他。
火光獵獵卷起,燒著他的面龐,他躬下腰,又咳了幾口血出來。
一個異種原本不該站在這里。
我因為加入到人類的群體中而感到了快樂或痛苦嗎?
一朵蘑菇的萎謝需要時間,菌絲的融化是緩慢的過程,他無數次閉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會再睜開,可還是睜開了。
是什麼把他留到了這個時候?概率嗎?波利說概率就是命運。
那,就當做是命運讓他來到這里吧!
保護研究所的藤蔓“砰”一聲倒地,唐嵐的半邊翅膀流著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與俯沖向下的巨鷹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潑了出來。他甚至沒有呻吟出聲,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傷口,另一只手化成閃著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鷹的眼睛。
血液淅瀝瀝滴在地上。
人類擁有區別于其它生物的快樂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籠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著他的臉龐,灼熱得好像一個滾燙的夏天。
白樓上傳來哐當當拍打玻璃的聲音,他沒有回頭看。
與辛普森籠一起燃燒的是天邊的夕陽,巨大的太陽往下沉,恢弘的金紅色光澤映亮了半邊天際,研究所的戰斗還在持續著,嚎叫聲、爆破聲、鮮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給他煮過土豆湯的樹叔被怪物從地上抓起又拋下,他的身體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鮮血。
鮮血涂滿的地面上,到處都是死亡。
世間一切在他眼中變成慢動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別……”樹叔嘶啞的聲音發出一個音節,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幾聲:“別自殺……”
一個生物的本能就是活著,一個物種的本能就是延續。人類從未溫和地走入那個良夜。
而面臨著辛普森籠,安折也終于感到那種來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樹叔,輕聲問——又像是在問他自己:“可是你們還能活下去嗎?”
樹叔的意識已經不清醒了,他緩緩搖了搖頭,然后望向遠方的天際。
他的目光忽然頓住了,兩秒鐘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幾聲,露出激動的神情。
一種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鳴聲在天邊響起,安折猝然抬頭。
遠方,金燦燦的地平線上,一隊整齊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這邊飛來,末端在云層中拖曳出長長的尾羽。
“飛……飛機。”安折聽見樹叔道。
他知道那是飛機。抬頭看著那熟悉的形狀,安折忽然感到一種真心實意的高興。
他們并沒有給北方基地發送任何求援信號,北方基地的戰機編隊卻前來支援研究所。就在不久前,波利叮囑唐嵐,當研究所不復存在的那一天,請他們不計前嫌去幫助基地。
但現在,是基地不計前嫌前來幫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終結的時刻。
波利說得對,他的種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惡意去揣測人類的行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類的仁慈和寬容。
可是人造磁極已經失效,基地又會怎樣?
陸沨會怎樣?還是說基地已經不復存在了呢?他會在哪里?他知道陸沨會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淚從安折眼里滑下來,他的愛恨在這場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陸沨有陸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運。
他再走一步。
轟隆。
微型核彈由PL1109的彈射孔中釋放出來,一聲巨響,隔斷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徑。山巔——這樣一座山巔注定會成為眾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難攻。
“艙門打開。”冷冷平靜的聲音響起。
“滑翔翼準備。”
“有點故障,稍等。”飛行技師道。
戰機正在俯沖,艙門發出機械開啟的嘎吱聲。
陸沨接過士兵遞來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麼?”哈伯德道。
陸沨:“嗯。”
“援助地下城的時候,是為了人類利益。”哈伯德看著他:“現在呢?審判庭來幫助異種嗎?”
陸沨只是看著這位傭兵隊長也接過一片滑翔翼,開始調試,他淡淡道:“你又是為什麼?”
“不知道。”哈伯德低聲道:“總覺得,不來會后悔。”
咔噠一聲。
機艙門彈開了。
“我的天。”飛行技師退后:“著火了?那是什麼?”
狂風從外面灌進來,陸沨站在機艙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頭,他看向北方基地的來客。
在那一刻,仿佛時間為之靜止。
他看見了他,他也看見了他。
安折劇烈地顫抖起來,他直直對上了陸沨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