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實還好,還沒有到最衰弱的時刻,至少他還能動,思緒也清明。
但他終會死去,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大可以就這樣死去。波利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長輩,他把他當做心愛的孩子,對他那麼好……在生命的最后,他可以帶著這樣一份溫柔的愛意死去,這是這個時代的其它人根本不敢奢望得到的東西。但他這樣死了,波利就將接受他無緣無故的病死,他找不到病因,他無能為力。安折知道對人類的科學家來說,這樣無法解出的難題,無法解釋的真相是最深刻的郁結。
他也可以帶著一個怪物的身份死去——他不怕波利厭惡他,波利給他的已經足夠了。
“對不起……對不起,”他看著波利,做出那個決定后,他輕松了許多,身體的疼痛不算什麼,他再次道道,“對不起,波利。”
波利凝望著他。
“我……”安折笑了笑,他咳嗽了幾聲,眼淚滑落下來,和血液的溫度一模一樣。他艱難地喘著氣,對波利道:“我……騙你了,我不是被怪物感染的人。我本來就是怪物,我不是人,我只是……只是吃掉了一個人的基因,我只是……看起來像人。”
波利似乎愣怔了一秒,下一刻,他的灰藍色眼睛里呈現出更加溫柔的悲傷:“不管你是什麼,再堅持一下,好嗎?”
安折搖搖頭。
“我沒有病。”他道:“我的壽命……只有這麼長,改不了的……不要救了。”
話音落下,波利抱緊了他。他們彼此對視,陷入悲哀的沉默。
比起疾病和傷痛,物種既定的壽命是更加無法抗拒的東西。從誕生那一刻起就注定了結束,誰都邁不過那個門檻,那個上帝設下的門檻——如果真的有上帝存在的話。
就在這令人無法言語的沉默中,寒風呼嘯著,在風聲里,安折聽見波利說了一句話。
——話音落在耳畔的那一刻。他心臟陡然顫動一下。這句話那麼熟悉,熟悉到他好像回到三個月前的那個夜晚,面對著陸沨,那天的風也很大。
波利·瓊說:“手里是什麼?”
對著他,安折再也沒有什麼可以隱瞞的東西,他緩緩張開自己的手指。
手心靜靜躺著一枚銀色的徽章,這是那位審判者身份的信物。
波利的目光落在徽章上,安折發誓他在那雙灰藍的眼睛里看到某種曠遠的悲傷。
接著,波利·瓊伸手,從自己上衣的貼身口袋里取出一件東西,握在掌心。
安折微微睜大了眼睛。
那也是一枚銀色的徽章。
——幾乎一模一樣的徽章。
“你……”安折愣住了:“你是……審判者?”
“曾經是。”波利輕聲道:“我是一個叛逃者。”
第76章
“我愿為人類安全拿起武器。”
“我將公正審判每一位同胞。”
“雖然錯誤, 仍然正確。”
波利緩緩念出了這段話。
“審判庭誓言。”他道。
安折愣了愣,他曾經聽過這段誓言的最后一句話。
吐出那兩口血之后, 他的身體竟然變得輕盈起來, 感官也逐漸遲鈍,冬日的烈風吹在臉上, 卻不再讓他寒冷顫抖,那是一種虛無縹緲的空靈,仿佛下一刻他就會消散在風中。他重新支撐住了自己的身體, 靠著欄桿,低頭看向那兩枚徽章。
正六邊形的徽章上雕刻著圖案,審判庭的標記是兩個交叉的棱狀十字星, 像地圖上指示方向的圖標。指示正北、正南、正西、正東的十字星稍大, 南方的星角向下拉長,呈現一個與十字架類似的形狀。
東北、東南、西南、西北偏向的十字星稍小, 隱在正向十字星下。
安折曾經不止一次地注視這棱角分明的形狀, 那暗銀冷沉的質地、尖銳的星角、平直的線條無一不透露出攝人心魄的肅殺與公正。
波利的手指摩挲過十字星的表面,他或許也不止一次描摹過它的形狀, 徽章的圖案已經有了磨損的深深痕跡。
“它的圖稿是我的一位同事畫下的。”呼嘯的寒風里, 波利望向遙遠的夜空:“我們希望十字星為人類指向了正確的方向。”
“您……不是融合派的科學家嗎?”他低聲道。
“我是。”波利道。
他的語氣很輕, 像一聲嘆息:“我是融合派的負責者, 也是審判庭的創始人。融合派就是審判庭的前身。”
安折忽然想起在審判庭那條長長的走廊里,每一代審判者的肖像與生卒年月一字排開, 盡頭的相框卻被取下, 姓名與生卒年月也被刮去, 只留下一個模糊的字母“P”。那是第一任審判者的記錄,卻不知道出于什麼原因被后來人抹去。
北方基地是人種混居的地方,他不知道波利這兩個字到底是哪種語言的音譯,但依稀能用字母拼出“polly”這個近似的單詞。
可是在他的印象里,融合派和審判庭的信念截然不同,一個希望人類與怪物安全融合,一個卻毫不留情地殺滅所有試圖進入基地的融合異種。這兩者完全是天壤之別,他疑惑到了不知道該從何問起的地步。波利道:“那是一次偶然的事件。”
安折聽過很多人講述基地的歷史,那些平靜的敘述像光芒有限的燈火,他提著燈照亮黑暗房間的每個角落,從而得以拼湊出這房間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