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灰暗天穹的映照下,他那張安靜漂亮的面孔上細微的動作組合在一起,卻又呈現出一種難以形容的輕煙一樣的悲傷。
移開目光,看著這座城市,他道:“人類基地建成,全面搜救的時候,基地的力量不夠,很多小型城市沒有得到及時救援。”
安折望著那些綿延不絕無邊無際一片汪洋一樣的建筑,從城市的這頭走到那頭,至少要好幾個小時。他輕輕道:“這是小型城市嗎?”
陸沨說:“是。”
安折微微睜大了眼睛。
在他看來無比寬廣的一座城市,對于曾經繁盛輝煌的人類來說,竟然只是一座來不及救援的小城。
那麼在災難時代到來之前,人類的世界到底有多麼宏偉?他不知道。
而既然在這座城周邊有零星人類在災難中茍延殘喘,那麼更多的地方,是否也有無數沒有來得及被救援的人們掙扎、絕望、死去?這座城里全是骷髏,基地并不安全平靜,人類的世界里全是哭聲。
這樣一個宏大的整體漸漸淪陷的過程——想象這一幕,他好像看見黃昏時分巨大的夕陽漸漸漸漸沉入黑色的地平線,一場曠日持久的死亡。
“哐當——”
就在這一片死寂中,隔壁臥室里,忽然傳來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響。
陸沨問了一句:“怎麼了?”
沒有回答,只有西貝顫抖的呼氣聲傳來。
陸沨蹙眉,拿著槍,轉身走了過去,安折跟上。
房間空空蕩蕩,沒有怪物或敵人,但西貝背對著他們,后背正劇烈顫抖著。起先安折以為他在哭,接著,走到他身旁后,安折看見他死死注視著手里的一把梳子。
安折一時間難以形容那是怎樣的一把木梳,因為它并不是一把,而是由兩把融合而成。那是最普通的一種褐色木梳子,有十厘米長的手柄和細密的梳齒,兩把同樣普通的木梳的手柄嚴絲合縫地長在了一起,像是由同一塊木頭雕琢而成。梳齒傾斜45度,一個向左,一個向右,像一條雙頭蛇吐出了它的信子。
可它們如果一開始只是兩個普通的梳子,怎麼會長在一起呢?
木頭,一塊木頭的制品,最尋常最安全的東西,卻因為這詭譎超出常識的外表,帶來了最無與倫比的恐怖。
陸沨大步走向西貝獲得梳子的那張梳妝臺。這顯然是大災難時代前一個女性的房間,象牙白的梳妝臺上擺著無數瓶子、罐子、大大小小的用具。
陸沨伸手去擦鏡子上的灰塵,擦掉一層,下面卻還有一層,灰塵像是長在了鏡子里面,鏡面總是霧蒙蒙的,把他們的身影也扭曲成一團黑色。
安折望著這一切,忽然想起自己攀爬外城的城墻時,沙子落下一層,里面卻還是沙,仿佛城墻變成了沙與鋼鐵的混合物。
陸沨不再看鏡面,他擰眉,目光掃過那大大小小化妝的用具,最后伸手抽出了一副生了銹的長鑷子——也不是鑷子,因為這只金屬鑷子已經和一支塑料修眉刀黏在了一起,它們中間“X”形交叉連結的部分融為一體,天衣無縫,說不清是鋼鐵還是塑料,或者說是一種全新的人類不曾知曉的材質。
啪嗒一聲,西貝手指顫抖,梳子掉在了遍是灰塵的地板上。
“這個城市……”他說:“是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嗎?我們……我們快走吧。”
“不是這一個城市。”陸沨道。
他望著那黏連在一起的鑷子和修眉刀,只說了三個字。
“發動機。”
這平平無奇的三個字,在此刻驚雷一樣落下。
發動機內部有復雜的機械結構,一旦那些精密的結構遭到破壞——
如果發動機的內部也像這把梳子那樣產生了詭異的融合和改變,那飛機失事就是注定的。
安折俯身撿起了那枚梳子。看不見任何拼接的痕跡,但柄上的雕花是混亂的,混亂又瘋狂,無法想象是用怎樣的方式混合在一起,就像那本飛行手冊上漆黑的伸出觸手四處擴張的字跡。
安折微微睜大了眼睛,突然,陸夫人化身蜂后飛往無邊無際的天空前說的那句話在他耳邊響起。
她說:“人類的基因過于孱弱,感知不到這個世界正在發生的變化。”
“我們都會死。一切工作都是徒勞的,只是證明了人類的渺小和無力。”
一個念頭劃過他的腦海,像閃電劃破天空。
如果,如果說……當人與怪物、怪物與怪物產生空間上的重疊或接近,會發生基因的污染——不,錯了,完全錯了。
“基因……”他喃喃道:“不是基因……”
問題根本不是基因。人類以為基因的改變是污染的根本原因。可污染是一個生物和一個生物之間血肉之軀的混合與重組,他們本身的屬性產生了變化,只是這種改變藉由基因的改變來完成。
如果,如果相互污染這種事情會發生,如果一個活物的屬性會瞬間改變,為什麼別的東西不能?生物的身體,那個DNA的螺旋,與世界上其它沒有生命的物質又有什麼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