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感受到它鮮活茂盛的生命,它快成熟了。
他不知道孢子成熟的確切時間,但一定在不久后。
他們的菌絲不會再相纏,它將成為一株可以獨立生存的蘑菇。成熟的那一刻它會自動離開他,就像他當初被風吹落那樣。
種下孢子,這是蘑菇的本能。他要把它種在哪里?它在遙遠的未來會長大嗎?安折不知道,只是感到離別前的淡淡悵惘,世上的所有有形之物好像都是要分開的。
就在此時走廊傳來響動,他的孢子先是豎起菌絲,似乎在聆聽聲音,然后精神抖擻地動了動,往聲音的源頭滾過去,像磁鐵的一極撲向另一極,安折雙手合攏把它死死扣住,好險在陸沨進來之前把這只吃里扒外的小東西收回到了自己的身體里。
陸沨站在門口,朝他挑了挑眉。
“起床了。”他道。
安折乖乖起床去吃飯,接下來的幾天他們都這樣度過,安折會幫西貝做飯,收拾礦洞。陸沨經常去外面,安折每次都怕他回不來,但上校竟然每次都安然無恙,有時候還能拎回來一只小型的飛鳥,丟給他們烤制。
更多時候他們待在洞里無事可做,安折看完了這里的所有書籍,又在上校的要求下給他念了一本愛情小說和一整本武器圖鑒——這個人自己懶得翻看。
最后,他們開始拿小石頭下棋,都是很簡單的游戲,五子棋,飛行棋,陸沨先教會他,然后他們一起玩,安折輸多贏少,并暗暗懷疑贏的那幾次都是上校暗中放水,因為每當他贏了,陸沨眼底都會有一點微微的笑意。
吃飯的時候,西貝說:“你們關系真好。”
“以前洞里也有人談戀愛,爺爺給他們證婚。”輕輕嘆了口氣,把筷子擱下,他又說:“我也想談戀愛,但這里又沒有別人。”
陸沨沒有說話。安折安慰西貝:“基地里有人。”
——雖然只有八千個了。
西貝似乎得到了安慰,又開始精神抖擻地拿起了筷子。
七天以后,通訊仍然沒有恢復,西貝告訴了他們一個不幸的消息,存糧已經不夠兩天的份了,他們必須去幾千米外的城市遺址搜尋物資。
于是他們給爺爺留了一些干糧,把剩下的蘑菇、肉干都帶在了背包里,也帶了好幾瓶水,西貝從廚房里拿出一個小型酒精爐,礦洞里的人沒有死絕前經常去城市里尋找物資,所以裝備很齊全。
“以前我們開了一條土路,可以騎自行車去。”西貝的語氣略微懊喪,說:“現在變成沙地了,沒法騎了。”
于是安折離開前戀戀不舍地看向墻角里堆放的幾輛自行車,他以前沒見過。
陸沨手肘搭著他的肩膀,懶洋洋道:“回來帶你騎。”
正當他們準備好一切,準備打開洞穴頂端的蓋子的時候,沉重遲緩的腳步聲從礦洞深處傳來。
安折回頭,昏暗的燈光下,一個枯瘦的老人扶著墻壁,從轉角處挪動過來,他頭發花白散亂,嘴角不停顫動,像一蹙在風里搖搖晃晃的蒼白色的蠟燭的火焰。
西貝走上前:“……爺爺?”
老人渾濁的眼神盯著他,沒有任何神采,也不像是認出了他的樣子,他張嘴,道:“我也去。”
西貝抱住他的肩膀:“您留在這里就行了,我們一兩天就回來,我們帶吃的回來。
”
老人仍用嘶啞的嗓音說:“我也去。”
無論西貝怎樣阻止,他只有這一句話。他混沌癡滯的面容因為這種堅持竟然呈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清醒。
西貝別無他法,求助的目光看向陸沨。
陸沨打量那老人很久,道:“帶上吧。”
西貝應了,扶著老人出去——他蹣跚的步伐搖搖欲墜,任誰一看,都知道這個垂暮的生命已經即將走到盡頭。
到了洞口,陸沨道:“我帶他吧。”
西貝搖搖頭,他把爺爺背起來,說:“爺爺很輕的。”
安折看向老人枯瘦的身體,疾病已經將他的肉體消耗得只剩一副疏松的骨架。
他們來到了地上,天光傾瀉下來。安折瞇了瞇眼睛,過了一會兒才適應。
他看見爺爺伏在西貝的脊背上,閉上了眼睛,他臉上長滿人類在暮年時身體會浮上來的那種褐斑,但在陽光里,神情很安詳。
他的嘴動了動,說了一句話。
“人長在地面上。”
這是這些天來,安折在爺爺口中聽到的唯一一句不像囈語的話。
他抬頭望向灰白色的天空,此時,天空浮現著幽幽的淡綠,即使不在黑夜,也能看見極光,這和以前不同。
陸沨道:“磁場調頻了。”
安折點了點頭。他不知道這句話的用意,但只要磁極還好,那一切都好。
沙地上,他們深一腳淺一腳走著,太過空曠的荒原上,仿佛只有他們是唯一的生命。風從不可知的遠處吹來,一萬年,一億年,它就這樣吹拂著,地面上行走的生物更新換代,有的死去,有的新生,但風不會變。當它吹進石頭的縫隙里,荒原上就響起哭叫一般的奇異的長長嗚聲。
在這曠遠的哭叫里,安折自發拽住了陸沨的衣袖角,跟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