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不是把你分去了統戰中心麼?”她微微疑惑。
“我在審判庭。”他道。
“為什麼去了那個地方?”她憂慮地看著他,問道。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很少有人愿意加入審判庭。
“我自愿的。”年輕軍官冷綠的眼瞳里似乎有復雜的情緒,但最后歸于理智的平靜:“我在審判庭,比在統戰中心能發揮更大的作用。”
她想說什麼,最終還是無奈地搖了搖頭,誰都知道審判庭是怎樣一個瘋狂,所有人都不得善終的地方。
當他們分別時,陸沨卻從背后叫住了她:“母親。”
陸夫人回頭看他,陸沨望著她,聲音似乎微微沙啞,問:“您去做什麼?”
“沒什麼,”她無意讓孩子知道那些,只是笑了笑,道:“照顧好自己。”
——于是她去了,并敲開了統戰中心信息管理處的辦公室門。
“信息管理處。您想查詢什麼?”
“統戰中心直屬第一作戰序列指揮官,高唐中將,他還在野外麼?”她問。
對面傳來幾聲鍵盤的敲擊聲。
“抱歉,”工作人員道,“中將已經確認死亡了。”
她手指冰涼,但仍然能維持平靜,為基地獻身是每一個軍人的宿命。
“在……野外麼?”
“在入城處,”工作人員道,“審判庭記錄顯示,高唐中將被判定已感染。”
她眼前恍惚,幾乎無法站住。
“夫人?”工作人員喊她。
“審判庭……”她喃喃重復那個名詞,“他們的判斷準確嗎麼?”
“大概率是準確的,審判庭每一屆學員的正確率都可以控制在百分之八十,今年正式加入審判庭的學員平均正確率在百分之九十……夫人,您需要幫助嗎麼?夫人?”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耳畔忽然響起在走廊橋上時,陸沨喊“母親”時,那聲微帶沙啞的嗓音。
她忽然渾身顫抖。
或許她過分的失態嚇到了那位工作人員,他道:“您的權限等級比較高,如果您有需求,我可以申請查詢詳細記錄,當天輪值的審判官ID卡號以及準確率數據……夫人?”
“不,”她睜大了眼睛,仿佛看到半空中極恐怖之物,“不要查……不要查。”
記憶像空白的潮水,面目模糊,她失去了自己的愛人,而且,從那一天起,她和陸沨漸漸疏遠了,她也近似地失去了他。
——其實她每天都在失去自己的孩子。
外城被炸毀的那一天,聽著遠處傳來的震響,莉莉鉆進了她的懷里。
“他們在為什麼炸掉了自己的城市?”
“為了讓人類更安全。”
“可那里的人也是伊甸園的孩子。”莉莉道:“如果孩子不重要,為什麼要把我們關在這里呢?”
“他們有自己的理由,為了更高遠的目標,他們要做出一些抉擇,”她抱著莉莉,輕輕道:“主城和外城都是我們的孩子,孩子有時候會任性,有時候會反過來傷害他的母親,也會傷害他的同胞,我們只有理解他們,才不會感到痛苦。”
說這話的時候,兒時門縫里滲出的血跡、陸沨胸前審判庭的徽章與遠方升起的蘑菇云一起重疊在她眼前。
莉莉也問出了同樣的話:“那夫人理解了嗎?”
她沒有回答,用額頭抵住莉莉的額頭,閉上眼睛:“我真希望你們永遠不要再經歷這種痛苦。”
像一曲哀傷的音樂到了尾聲,安折緩緩睜開眼睛。
他發現自己倒在玫瑰花壇的旁邊,視線往上,深紅碧綠的花葉搖曳,玻璃碎片星星點點閃爍其間。
一個黑影掠過他眼前,于是他目光再向上,穹頂上那個原本只能容納蜂后進出的窟窿變大了,空洞占據了穹頂的四分之三,它殘破的邊緣閃著光,一只有人的胳膊那麼長的蜂正通過它飛到外面。
那波動已經消失了,穹頂上也沒有了蜂后的蹤影,但玻璃有被擊碎的痕跡,外面的夜空上,炮火像煙花一樣炸開——是人類的軍隊開始戰斗了,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殺死蜂后。但在夜間廣闊的空間里擊中一只蜜蜂是很難的,安折看見那只小型蜂漸飛漸高,在月亮銀色的光輝下消失不見了。
隨即又是幾片黑影,伴隨著翅膀震動的嗡鳴聲,五只、十只、無數只蜂從四面八方涌過來,有的蜂身上還帶著白色的布料殘片,安折看向它們的來處,22層已經空空蕩蕩,不見人影,所有人都化成了蜂,它們鋪天蓋地向外飛去。
蜂——
另一段飄忽不定的畫面出現在安折腦海中,
它是一只蜂,一只平常的,不吃人,只采花的蜂。
那是一個夏天,蜜蜂繁殖的季節,它卻誤打誤撞飛到了人類的城市里,這座城市刀槍不入,人們門窗緊閉,它只是想找到可供食用的花粉,卻始終無法做到。
最終,它看見了——在玻璃的后面,有一枝鮮紅的、盛放的玫瑰。
一個女人在照顧這朵花,她站在窗臺邊,看向那支玫瑰的目光含笑,良久,又悵惘地望向外面的天空,她好像很想推開這扇窗戶,觸碰到外面的天空。
于是這只蜂等了很久,等到那個女人離開又回來,等到她望著外面,怔怔流下一滴眼淚。
她好像終于做下了什麼決定,推開了窗——外面的風、自由的風灌了進來,她閉上眼睛,仿佛能隨著風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