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聽到這個問題,蘇星慢慢抬起頭,他好幾天沒有睡好覺,眼眶里布滿密密麻麻的血絲。
他手指動了動,終于說出了除了“嗯”和“是”之外其他的回答:“因為我還要生活。”
辦公室里安靜了一瞬,很快又重新沸騰起來。
蘇星站在門邊,門外滾滾的熱氣蒸著他的背,前面擺著風力強勁的立式空調,冷風拍打在臉上。
他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口干舌燥,耳朵里響起細細簌簌的電流聲。
他只聽到幾個詞,什麼“嚴重違紀”、“道德污點”、“勒令退學”之類的,校長拿了一份文件讓他簽字,他看也不看,操起水筆寫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環視一圈,問:“我可以走了嗎?”
從行政樓出來,蘇星慢悠悠地繞著操場逛了一圈,沙坑、單杠、跑道、花圃,他沒什麼舍不得的感覺,“失去”對他而言已經是一種常態。
他又晃到了教學樓,上到了三樓,找到了高二五班。
蘇星站在后門往里看,班里正在上歷史課。電扇嗡嗡地轉著,賀遲坐在最后排,他正伏在桌上睡覺,脖頸上蒙著一層細汗。
蘇星忍不住笑了笑,果然沒有好好聽課。
他這個方向逆著光,炙熱的日光從他身后照進教室,賀遲被籠罩在一片明晃晃的白光中。
蘇星想起有一個傍晚,他也是像現在這樣,躲在門邊偷看賀遲,那天夕陽朦朧的光線打在他側臉上,空氣中漂浮著的塵埃緊緊環繞著他。
蘇星覺得自己也是塵埃中的一粒,光是看著賀遲,就好心動。
不管在一起多久,只要看到他,就還是好心動。
他胸腔里后知后覺地涌起不舍和留戀的情感,沙坑是他和賀遲一起打過滾的沙坑,單杠是賀遲向他炫耀結實的手臂肌肉的單杠,跑道是賀遲跑完男子三千米后抱著他不放的跑道,花圃是賀遲偷偷折了朵小雛菊硬要夾在他耳后的花圃……
蘇星伸手想要抓住那團光線里的賀遲,指尖碰觸到金屬窗框,燙的他五指一抖。
賀遲還在睡,他最討厭政治,一睡就是一節課。
蘇星靜靜地看了一會兒,轉身離開了。
第89章 不準(兩章合一)
89
蘇星順著來路坐公交回醫院,坐在最后一排,后窗透進來的陽光曬得他渾身滾燙。
他閉著眼,腦子里空空如也,感覺到身邊的空位上坐下來一個人,耳機漏音很嚴重,聽的是首嘈雜的搖滾樂;車里有誰在吃東西,有股很濃的烤腸味兒。
“乘客們,關門請當心,車輛起步請拉好扶手……”公交播報聲清脆嘹亮,車子緩緩駛離站臺。身邊的人沒坐穩,出于慣性小幅度晃了一下,肩膀在蘇星手臂上撞了一下,連連說對不起。
這一撞仿佛把蘇星竭力保持的某種平衡撞破了,他睜開眼,深深吸了一口氣,還是沒忍住回頭看,三十六中的校門越變越小。
憤怒、遺憾、失落、留戀……各種壓抑著的復雜情緒在他腦子里翻來滾去,他口干舌燥,喉結滾動了一下。
校門縮成了一個小點,在晃眼的白光中閃了一下,徹底消失在視線里。
其實他一直很平靜,這一天遲早要來。從給蘇紅輸血的那一刻起--或者說,從他十三歲打下第一針抑制劑起,他就已經做好心理準備。
這些年,他就像在走一條岌岌可危的鋼索,懸在半空中搖搖欲墜,終于有天鋼索斷了,他摔碎了五臟六腑,全身經脈劇痛過后,竟然覺得如釋重負。
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就還能爬起來。
只要他爬的起來,他蘇星從今以后,就能光明正大地走在平地上。
他再也不用三天兩頭就打難聞的抑制劑;不用找理由逃避集體活動;不用找陰暗潮濕黑診所偽造體檢證明;不用三伏天也穿著長袖……從現在開始,他感冒發燒生病了就去醫院,該打針就打針,該吊瓶就吊瓶;他要和同齡人一樣,肆無忌憚地奔跑打球,磕磕碰碰出了血也無所謂;他要等手臂上的針眼慢慢愈合,然后買七件短袖上衣,一天一件,一星期都不重樣……
他把手掌貼在窗戶上,玻璃被烈日烤的炙熱,掌心傳來的熱度讓他覺得自己是活的、是燙的。
蘇星笑了笑,只要他還能爬起來,就一定要往前走。
他蘇星,如意區最潑辣女人的兒子,三十六中校霸的男朋友,斗地主能斗倒一桌,打架能干翻七個,考試能碾壓全新陽幾千號人,什麼都沒在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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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醫院,蘇星先去找主治大夫了解情況,大夫說蘇紅病得很重,但好在肌酐值降了些,剛才還醒了一會兒。
“我就不和你繞了,你媽這個病你得做好準備,沒法根治,但能控制,得病后還能活十幾二十年的例子海了去了,不過……”說到這里,大夫頓了一下,他知道這家人的情況,無奈地嘆了口氣,接著說,“不過要精細養著,就算出院了,藥不能斷,復查也少不了。
”
言外之意就是--這病耗錢。
蘇紅進醫院這麼久來,蘇星第一次聽見有醫生明確地告訴他“還能控制”,他終于知道老話說的“抓住救命稻草”是什麼感覺--在水里掙扎的人,只要給他一口氧氣,就能激起他更加旺盛的求生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