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星垂眼:“從腳手架上摔的。”
“他死前那天給你買鋼筆了。”
蘇星倏地抬眼,呼吸收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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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強是個干粗工的,沒什麼文化,只知道干活養家,還有寵老婆寵兒子。
蘇紅是個黑戶,人販子養大的,十四歲逃跑成功,混夜店愛上一個唱搖滾的beta,跟了他三年多,流了三次產,直接流的失去生育能力。
那男的怕要負責,連夜背著電吉他跑了。
蘇紅找了個包住的活,集體宿舍在一個筒子樓里,她在那里認識了林強。
林強一眼就看上她,長得美,性格又潑辣,說話直來直去,不扭扭捏捏。
他嘴笨不會說話,也不懂什麼浪漫,他就是見蘇紅成天吃快餐,覺得傷身體,于是讓蘇紅去他那里吃飯。
他做一個肉一個菜一個湯,肉自己舍不得吃,全給蘇紅吃。做了半年飯,終于打動了蘇紅。
林強不介意蘇紅不能生,蘇紅也不嫌棄他是個干粗活的。
結婚半年,住筒子樓八樓的女人抱了一個孩子敲響了他們的門。
她說這孩子沒爸,她混不下去要回老家了,不能帶著孩子,林強和蘇紅如果不要,她就把這孩子扔到公廁里淹死。
蘇紅心軟,恰好自己不能生,于是把孩子抱了回來。
林強對孩子愛不釋手,這孩子眼睛亮晶晶和星星似的,就叫星,和媳婦姓,叫蘇星。
蘇紅嗔他土,蘇星又不好聽。
林強撓頭傻樂。
那幾年,家里生活過的拮據但溫馨。
林強對母子倆幾乎是有求必應,他自己穿地攤上四十塊一雙的鞋,卻給蘇紅買商場里模特身上穿的連衣裙;蘇星喜歡滑冰,他打聽到孩子練冰球不錯,既鍛煉身體又能培養交際能力,他就送蘇星去學冰球。
十一歲那年,蘇星在市里的數學奧賽拿了一等獎,他開心的合不攏嘴,問蘇星要什麼禮物。
其實蘇星沒有什麼特別想要的,但爸爸在電話那頭那麼開心,和工友炫耀說他兒子有出息,以后要做算數大師。
他想讓爸爸高興,就說買支鋼筆吧。
林強樂的哈哈大笑,說成,爸給你買個好筆,你用這支筆考個清華!
他那時候在鄰市打工,那有一塊地要起房,一周回家一天,其余時間都住工地上。
那天他去商場,到了一家店指明要最好的,他兒子要拿去比賽的。
店員看他穿的普普通通,一看就是個干粗活的外地人,給他拿了一只五百多的,在店里價位不算高。
林強吃了一驚,就這麼一只筆要五百多?看來真的是最好的,他兒子就得用最好的!
他一點不猶豫地付了錢,美滋滋回了工地。
第二天上工,集體宿舍人來人往,工友手腳也不干凈。他怕筆放著不安全,于是寶貝地揣在口袋里帶著。
事情就是這麼巧,他在腳手架上干活,四層樓高的地方,彎腰拿工具的時候,鋼筆從口袋里滑了出來。
工地上噪聲很大,他沒聽見鋼筆落在木板上的聲音,拎著一桶水泥踩在了鋼筆上,踉蹌一下摔下腳手架,腦袋著地,當場就沒了呼吸。
同層的一個工友看見了全程,嚇得瑟瑟發抖,之后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蘇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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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星喉嚨澀的厲害,眼眶針扎一樣的疼,他用力瞪大眼睛,再用力眨了幾下,睫毛濕了。
“對不起,我、我……”
他像是被人掐住了喉管,呼吸變得很難,吸氣的時候嗓子里刀割一樣,一陣一陣的酸從胃里往上涌。
蘇紅擺擺手,說:“天意吧,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她心知肚明這不怪蘇星,但她還是不受控制地把失去丈夫的痛苦遷怒到蘇星身上。
工地賠了幾萬塊錢草草了事,她買了墓地、辦了入殮手續,錢就花空了。
恍恍惚惚做了這一切,她才有一點心力去想別的,工地安全毫無保障,工人上腳手架沒有一點保護措施,負責人態度惡劣,連多看她一眼都嫌耽誤時間。
她在工地外面舉牌子,喊著還我公道,被打了一頓,又去市政門口跪著,跪了十天終于放棄了。
筒子樓也住不起了,她搬來了租金最低的如意區。
這個世界的道理不站在她這種人這邊。
蘇紅每天都身心俱疲,她一看見蘇星就忍不住生出“是他害死了林強”這個念頭,這個念頭像一只野獸,在她心里咆哮,怒吼著要沖出籠子。她不能為死去的丈夫討回半點公道,她只能把這種無力感發泄在年幼的兒子身上。
但她心里明白不是,這不是蘇星的錯。她每天在這種矛盾中自我折磨,又將這種折磨轉移到蘇星身上。
后來,她為了生計做了令人不齒的事,她和蘇星的關系越來越僵,幾乎可以說是形同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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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紅喝醉了,搖搖晃晃地進了房間,蘇星一個人坐著。
他腦子里是空的,一個一個關鍵詞像安了彈簧似的往外蹦。
鋼筆、爸爸、腳手架、如意區、骨折、手術、錢錢錢……
最終,這些關鍵詞排成一列,像散了一地的珠子串在一根線上,拼出一個完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