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濃沉,喧囂重歸寧靜。
謝時故端著熱湯推門進屋,齊思凡坐在榻邊看書,聽到動靜也未抬頭,只當這屋中的另一個人不存在。
謝時故上前,將湯碗擱到他身旁矮幾上,低下聲音:“喝口湯,我看你先前酒吃了不少,菜卻沒碰幾口,不合胃口?”
齊思凡沒理他,慢慢翻過一頁書。
謝時故低眸看面前人片刻,眼瞳里藏著晦暗:“時微,你幾時才能好生與我說句話?”
“我不是時微,”齊思凡神色一如既往地淡漠,并不看他,“盟主何必在我身上浪費工夫,你不如讓我早些死了重新投胎,你要的反正也不是我。”
謝時故眼中神色愈沉:“你一定要說這種話?”
齊思凡終于抬眼,目光里唯有厭惡:“不然盟主想聽我說什麼?盟主敢讓我以真面目示人嗎?我只是個凡人,年近花甲的普通凡人,你不顧我的意愿強行將我擄來,綁在你身邊四十年,你圖的什麼?就算你用你那些仙法讓我外貌不老,可我內里早已垂垂老矣、腐朽不堪,你騙得了別人騙得了你自己嗎?我恨透了你,你什麼時候才能給我一個痛快,讓我徹底解脫?”
聞言,謝時故臉上有一閃而過的戾氣,又被他生生壓下:“你就這麼想死?”
“是,我想死,”齊思凡說起這一個字時格外坦然,“我早就想死了,這些年我沒有一日不想死。”
謝時故盯著他,試圖透過那雙滿是恨意的眼睛,尋找到哪怕一絲一毫如當年那樣的的溫情,但是沒有,什麼都沒有。
“你父母不在了,但那個女人還活著,你若敢去死,我會立刻讓她給你陪葬。
”他沉聲一字一頓道。
齊思凡冷笑:“你如今能拿來威脅我的也只剩婉娘了,凡人一生不過短短百十載,待婉娘也故去,你便再沒有什麼東西能威脅到我,我一定會去死。”
“這麼多年了,你還要惦記她?”謝時故恨道,“她早已嫁給別人、子孫滿堂了,你就這麼喜歡她,幾十年了還對她念念不忘?”
“忘不了,”齊思凡仿佛自嘲一般,“是我對不起她,她能嫁給別人平安過一生,有何不好?她是我青梅竹馬的未婚妻,我虧欠了她一世,你讓我怎麼忘?”
“那我呢?”謝時故提起聲音,“你忘了我,忘了我們從前的所有,忘了你自己為什麼會變成凡人!你經受天罰輪回百世,我好不容易才找回你,你卻喜歡上了別人!”
齊思凡漠然閉了眼。
他不是時微,他根本從來就不希望自己是時微。
他本是西大陸凡俗界普普通通的一介凡人,在十七歲之前,甚至不知道這個世上還有另外四片大陸,還有那些法力無窮、與仙人無異的修真者,可他寧愿自己永遠都不知道。
他有青梅竹馬的未婚妻,他十幾歲就考取功名,在最意氣風發的年紀迎娶他心愛之人過門,但這一切都被面前這人毀了。
這個人在他與婉娘拜堂之日,將他強行擄來這個光怪陸離的異世界,說他們本是天上的仙人,是恩愛的道侶,因經受天罰才不得不被迫分離,他不信,也不愿信,這人嘴里的一切對他來說都過于荒謬,他只想回去,四十年來無一日不想回去。
在與這人被迫結契的那日,他將偷得的一柄匕首抵在了自己喉嚨邊,他寧愿去死,可是他不能,這個人以他的父母、他的婉娘威脅他,他只能茍活,日復一日地痛苦茍活。
謝時故伸手過去,齊思凡別開臉。
冷漠、麻木、厭惡,便是他的道侶如今面對他時全部的情緒。
謝時故不敢碰他,結契那日齊思凡以死相逼的一幕幕到現在仍歷歷在目,那柄匕首只是一件最下品的靈器,但于沒有靈根的肉體凡胎而言,已足夠讓之魂飛魄滅,所以他不敢。
這麼多年他們就這麼一直維持著這樣的僵局,似乎永遠都不會有破局的一日。
不是沒想過干脆就讓齊思凡再投胎一回,便能忘了這一世的人,但是舍不得,他的時微已經歷了百世輪回之苦,他舍不得。
甚至舍不得以術法抹去齊思凡之前的記憶,凡人的魂魄太孱弱,多動一分,他的時微便要多受罪一分,他寧愿就這麼一直被恨著、厭惡著。
僵持許久,謝時故收回手,沉下了聲音:“天道不公,要你永生永世只能為凡人,但我不信命,我一定會為你拿到鳳王骨,讓你再生出靈根。”
齊思凡的回答,始終是滿臉漠然。
謝時故后退一步:“湯快冷了,你趁熱喝了早些歇下吧,即便與我置氣,也不必跟自己過不去,我去隔壁屋中打坐便是。”
走出屋外,謝時故在廊下站了片刻,閉了閉眼。
下方忽傳來輕微的風動,他冷眼朝下看去,卻見隔了半條河的廊橋中,有人站在那里正發呆,單薄身形被月影籠住。
謝時故微瞇起眼,對方似有所覺,已回過身來。
對上謝時故盯著自己的微沉目光,秦子玉愣了一愣,回神趕緊低了頭,大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