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正對大門的墻上貼著不少舊照片,有單人的、也有全家福,眾星捧月地圍著中間一張老式的獎狀,獎狀上寫著:“尹小龍同學在六年級第一學期被評為三好學生”,一角上壓著一張小男孩的照片,大約七八歲的樣子,抹著紅臉蛋,抱著一桿玩具機關槍,沖鏡頭笑得見牙不見眼,想必就是“尹小龍同學”本。
“這是你兒子?”陶然指著墻上的獎狀和照片問。
尹平沒料到他問這個,愣了愣,才悶悶地點了個頭:“嗯。”
陶然走過去湊近打量那張小學頒發的獎狀,從獎狀主人上六年級的年份日期來看,當年的男孩尹小龍,現在也應該有三十來歲了。
“還得過獎狀,成績挺好吧?”
“不好,從小到大就得過這麼一張獎狀,我們搬家都沒舍得扔。” 尹平那好似布景板似的老婆開了口,眼看眾人的目光都落到她身上,她十分不習慣地低了頭,摳著自己手指上的凍瘡。
“叫尹小龍是吧,結婚了嗎?”陶然閑聊似的開口問,“現在他干什麼呢?”
“嗯,還沒對象呢,學歷不行,我們家條件也不好,他人又笨又不會說話,人家都看不上他。”女人小聲說,“他在4S店給人打工……”
尹平驟然粗暴地打斷她:“人家就隨口一問,你怎麼那麼多話?”
女人瑟縮了一下,訥訥地不敢出聲了。
陶然沖她一笑,他笑起來的時候讓人如沐春風,總是自帶用不完的親和力:“那您是做什麼工作的?”
“我倆一個單位的,”女人在他面前果然略微放松了一些,低聲說,“他燒鍋爐,我就在食堂干點洗洗涮涮的活。
”
“哦,是同事,”陶然想了想,又說,“二位是工作崗位上認識的啊,結婚多少年了?”
“三十多年……快三十二年了,”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還是單位領導介紹的——早些年我們倆是‘雙職工’,聽著還挺富裕,這幾年單位效益越來越不行,我們也跟著湊合活著……那個……警察同志,我家大伯是不回來了,老太太活著的時候,親口說過要跟他斷絕關系,那要是已經斷了關系,人又找不著,那房……那房也沒他什麼事啊,我們不能算犯法吧?”
尹平呵斥她:“行了,傻老娘們兒什麼都不懂,少插嘴,燒水去!”
女人低眉順目地應了一聲,閉了嘴,在圍裙上抹了一把手,拎起壺去了廚房,顯然是已經逆來順受地被支使慣了。
貧賤夫妻,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共同生活工作了三十多年,有個成年而且一起生活的兒子,即使工作單位日薄西山,兩口子也絲毫沒有打算辭職的意思。
保守、安穩、懦弱、故步自封——是個典型的、有些守舊的家庭,和“老煤渣”那種游走在灰色地帶的線人,生活得簡直不是同一個星球,仿佛是無論如何也不該有什麼聯系的。
陶然無聲地呼了口氣,一進門就猝然遭遇一個長得和老煤渣太過相似的尹平,他心里陡然升起一大堆有的沒的懷疑,幾乎要疑心起“老煤渣尹超”逃亡未果,冒親弟弟的名混跡人群了。
現在看來,倒像是他有點想太多了。
要真是那樣,這雙胞胎僅僅長得像還不行,恐怕互相之間還得有心電感應,互相移植過記憶,才能天衣無縫地在一家干了三十多年的工作單位里冒名頂替。
尹平一眼一眼地看著他:“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行,這樣,受累幫我一個忙——你們家里還有尹超當年匯款時候的留底嗎?有地址的信封什麼的都行,麻煩給我們參考一下。”陶然想了想,又十分委婉地說,“另外,他可能聯系過你們,只是你們上班或者忙別的事,沒接到電話什麼的,為了以防萬一,我們也會走個過場,想篩查一下你們最近的郵件往來和通訊記錄……”
尹平木著臉,生硬地說:“他沒聯系過我們。”
陶然被他打斷話音,也不生氣,只是面帶微笑地看著他。
尹平僵坐片刻,仿佛終于攢足了直立行走的力氣,一言不發地走進旁邊的臥室翻找起什麼,片刻后,他從臥室里拿出一個塑料皮的小本,應該是記賬用的,寫滿了被生活逼迫的柴米油鹽,本皮上夾著許多東西——老式的IC電話卡、旅游紀念卡……還有一張打過孔的火車票。
“我只有這個,”尹平把那張火車票遞給陶然,說,“這是我當時去T省找他的時候,坐的慢車留下來的票根。他寄回來的那些東西……我一樣也沒留,不是我們家的人了,還假惺惺的干什麼?”
多年斷絕關系、母親去世都不肯回家奔喪的兄弟,聽起來的確是談不上什麼情分的,要是尹平還留著“老煤渣”當年賄款的存根,那還有幾分可疑,但是現在……
陶然他們又盤問了尹平關于哥哥“老煤渣”在外地的蹤跡,尹平一邊回憶一邊說,也不知道準不準確,聽起來這個老煤渣倒像是顛沛流離地跑過了大半個中國,一直居無定所。
在這里沒什麼收獲,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陶然雖然失望,對這個結果也還算接受,見實在問不出什麼,他們只好和尹平告辭,準備回去再仔細排查一下尹家人的各種通訊記錄,如果確實沒問題,就去尹平提到的T省碰碰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