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宸回到李老爺子那里的時候,已經是早晨八點。
老人家睡得少,老爺子早上六點就起來了,侍弄了花草之后,就進了書房看書。夏宸也沒有去打擾他,取了大衣,坐在耳房里,隔著窗子,就著外面的雪光看書。
李宅并不算大,老爺子在北京住得久,解放前就來了,他本來是江南富庶地主家的少爺,滿腹詩書,出來游學,是有名的才子,風雅得很。他現在住的這個院子據說以前是個侯爵的府邸,不大,難得的精致,透著股晚清沒落旗人的味道。老爺子拆了院子里遮遮掩掩的假山,在院子四周開了花圃,種了許多蕙蘭。
院子的耳房很好,窗戶敞亮,看院子里的蘭花正好。
夏宸不在的時候,李老爺子坐在耳房里,拿著兩三本書,泡一杯茶,就著點蜜餞果脯,就可以消磨一天。
耳房里常常有老爺子落在這里的書,李宅的傭人都極有規矩,從不亂動老爺子的書,所以也沒人替他收回書房去。
夏宸上次來的時候,看見的是一本唐史。
這次看到的卻是紅樓。
少不看水滸,老不看三國。紅樓卻是可以從小看到大的,人心世故、情愛恩怨,薄命佳人,多情公子,都是值得一看再看的。
老爺子有個師兄,研究了一輩子紅樓,有次來做客,和老爺子說起紅樓,有個論調很精彩,說是“不愛黛玉者,不懂紅樓。”
現在的社會,許多人都喜歡別出心裁,說黛玉尖酸,黛玉刻薄,寶釵識大體,湘云嬌憨爽朗,振振有詞地說審美觀各異,不喜歡黛玉也沒什麼大不了。
說這話的人,其實都不懂紅樓。
曹雪芹寫紅樓,寶玉其實幾乎是曹雪芹的化身,寶玉愛的是黛玉,曹雪芹又怎麼會不愛黛玉,無論是篇幅還是情感,黛玉都是當之無愧的主角,葬花、聯詩,還有和寶玉的情感糾葛,曹雪芹筆下的黛玉這樣鮮活,又這樣可憐可嘆,字字血,句句淚,結果有人通篇看下來,只得出一個尖酸刻薄的印象。
無怪乎那位師兄嘆:“世人辜負曹公甚矣。”
據說,民國有個草臺班子,擅長插科打諢,頗得某軍閥喜愛,有次,那個軍閥賀壽,班主絞盡腦汁,唱了一出紅樓夢的《玉生香》,讓那個唱寶玉的小生言語輕薄,講了些不入流的笑話,那個唱黛玉的旦角也配合他一起講渾話,寬衣解帶,臺下的士兵看得開心,大聲喝彩。結果那個軍閥面沉如水,拔出槍來,先斃了班主,又抵住那個旦角額頭,道:“你這種貨色,也敢唱黛玉!”
夏宸不是文人,他也不會像李老爺子一樣,畫什麼黛玉葬花圖,他只是個十九歲的青年,他看紅樓,也有感觸,卻不是文人式的傷感。
就像李祝融看紅樓只看出賈府和皇宮間的陰謀一樣,夏宸看紅樓,也只看出了被能力所限的無奈。
他不是寶玉,他喜歡的人飛揚跋扈,尖酸刻薄,他喜歡的人也挑剔得很,最難伺候,他喜歡的人,現在也不在他身邊。
他是夏宸,習君子學,卻被李祝融灌輸著“能力決定命運”的論調長大,他骨子里是驕傲的,卻為了一個叫陸之栩的人俯下身去。
晚飯的時候,老爺子問他:“在外面讀書,有沒有遇到喜歡的女孩子?”
他笑了笑,淡淡道:“遇上了一個。”
老爺子很是驚訝,他這個外孫有多挑剔,他也是知道的。
“什麼時候帶回來看看?”
夏宸笑了起來,扒了一口飯,道:“再說吧。”
-
新年的第二天,陸之栩的中飯是林佑棲做的。
林太后罵人是一等一的,做飯卻很一般。還好夏宸做了不少菜放在冰箱里,他只是熱一下就好了。正好冰箱里有白菜,林太后紆尊降貴地炒了個白菜,陸之栩一臉郁卒地坐在桌邊,屈起一條腿放在椅子上,嫌棄地夾了一片白菜,嘗了一口,“呸”地吐了出來:“真難吃!”
他是很奇特的人,即使他現在眼睛浮腫,不是哭過也是失眠,整個人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卻還是一樣的頤指氣使,挑剔得不得了。
林太后懶得搭理失戀的人,等陸之栩吃完飯就迅速地收拾桌子。夏宸不在,沒人管陸之栩,他把空調打得很高,脫得只剩一件白襯衫,仰在沙發上玩平板電腦,憤怒的小鳥和切水果都不能拯救他了,他只能靠看法典平復一下心情。
林太后收拾好了飯廳,穿一件薄薄的黑色毛衣走過來,他對穿衣服向來不講究,這件衣服還是那個叫柯堯的學生陪他去買的,很寬的低領,他皮膚蒼白,被黑色一襯,顯得十分冷漠。
他在茶幾上翻出一本法醫雜志,坐在地上看了起來。陸家的地毯很軟,他坐在地上,靠著陸之栩的肩膀。
他們之間的友誼很詭異,平常都表現在對罵和互相拆臺上,但是如果其中一個真正出了什麼事的時候,另一個人卻是最能理解他的。
像現在,林太后就很能理解陸之栩。
他們是一樣的人,冷漠是因為經歷過失去,驕傲是因為不想被拒絕,他們其實都像蝸牛,堅硬外殼,柔軟內在,被人騙著剝了殼的蝸牛有一種自暴自棄的憤怒,現在無論說什麼,陸之栩都絕不會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