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嶺與武獨上了城門,眼望江北平原上,昌流君趕著馬車,緩緩離開。
“王山呢?”牧磬撩開車簾,問,“我爹怎麼了?”
“噓。”昌流君說,“以后再慢慢告訴你,聽我的,不要再問了,乖。”
牧磬雖然被軟禁在宮中,連著近十天沒有任何消息,卻也隱約猜到了,他的眼眶紅了。
“你爹沒死。”昌流君說,“而且我擔保,你爹不會死,放心吧。”
“你說真的?”牧磬說,“那我姑呢?”
“嗯……你姑……難說。”昌流君說,“總之不要問了,聽話。”
牧磬怔怔看著昌流君,突然說:“我是不是只有你了?”
“是,可你還有我呢。”昌流君說。
馬車漸行漸遠,段嶺靠在武獨懷中,彼此依偎在一起,昌流君離開時,他想起的卻是郎俊俠。
他本以為這些日子里,會有人突然出現在自己的身邊,哪怕只是留下一陣風,一個影子。但他始終沒有來。
但無論如何,他還有武獨,他抬頭看向武獨。
“又想你爹了?”武獨打量段嶺,問。
“沒有。”段嶺笑道,“只是想你了。”
他牽著武獨的手,與他一同回宮去。
靜夜之中,牧曠達身處陰暗潮濕的天牢,被折磨得痛苦不堪,不住發抖。
“殿下!”
“殿下不必親自進去,我們將犯人提出來就是了。”
“不礙事。”段嶺躬身進入天牢內,身后跟著武獨,沿著潮濕的臺階走下去。
牧曠達一身囚服,須發灰白,仿佛老了近十歲。
“王山。”牧曠達笑了起來。
“師父。”段嶺說,“謝謝你一直以來的栽培與教導。”
牧曠達喘息,說:“你們李家,永遠不會……”
“你想知道磬兒的事嗎?”段嶺打斷了牧曠達的話。果然,牧曠達靜了,渾身發抖。
“我把他送走了。
”段嶺說,“明天你就要行刑了,特地來告訴你一聲,安你的心。君無戲言,以我大陳列祖列宗之名發誓,我沒有殺他。”
“謝……謝謝。”牧曠達顫聲道,“謝謝你,王山!”
“但太后我救不了她。”段嶺說,“就這樣吧。”
牧曠達老淚縱橫,跪坐在地,戴著手銬與腳鐐,哭了起來。段嶺本來是想告訴他,牧磬并非他的親生兒。來前想起他的殺父之仇,簡直要在意志上對他千刀萬剮,才能一泄心頭之恨。
然而當他看到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終于還是不忍告訴他真相,轉身離開。
武獨又站了一會兒,憐憫地審視牧曠達。
“不要再下毒了。”段嶺在牢房門口道,“他明天就要死了。”
“知道了!”武獨說,“還有幾句話想說,你先上去吧。”
牧曠達怔怔看著武獨。武獨待段嶺走遠后,說:“噓,牧相,牧磬他是昌流君的兒子,否則你以為昌流君為什麼對你忠心耿耿?自己想想?”
牧曠達:“……”
“看開點吧。”武獨說,“后會無期。”
武獨也轉身走了,牧曠達瞪著眼睛,半晌喘不過氣來,末了一歪,靠在墻上,不住抓自己胸膛。
翌日午時,陰雨綿延,牧曠達半死不活,被關在囚車中,披頭散發,押向長街。
段嶺坐在馬車里,聽見外頭人聲鼎沸。車停了一會兒,武獨一身黑色錦袍,十分瀟灑,上車來坐下,與他一同去監斬。
“他們在做什麼?”段嶺問。
武獨答道:“義憤填膺,攔路要殺老頭兒。”
“不可能吧。”段嶺說,“應當是想攔下囚車,為他喂水。”
武獨不說話了,段嶺就知道是這樣,說:“牧相身為丞相,我敬他;只能說,他碰上了我。
”
武獨說:“原以為你會生氣。”
“不。”段嶺答道,“正因如此,沒有他的大陳,我才不能輸。”
午時三刻,段嶺坐在遠處的天下第一攤樓上喝茶,聽到監斬官喝道行刑,百姓大嘩,知道牧曠達已被斬首,遂嘆了口氣。
有時候,死去的是人,而活著的是精神,還是信念,段嶺實在很難分清,是友還是敵,在此刻仿佛已變得不再重要了。
“蔡閆!”監斬官喝道,“假冒太子,凌遲——!”
人聲鼎沸,遷都以后,這是第一樁凌遲案,凌遲官將蔡閆的衣袍剝了個精光,現出他瘦骨嶙峋的身軀,手持一把磨得鋒利無比的刀,貼在他的胸膛上,輕輕往下一掠。
蔡閆悶哼一聲,口中被塞了麻核,以免他咬舌自盡。
聚集的百姓越來越多,蔡閆起初還想忍著不吭聲,不過一百刀,便痛得狂叫,全身被片得血淋淋的,地上都是皮肉,那凄慘呼號如同厲鬼,痛苦不堪。
“一百一十六!”監斬官報凌遲刀數,凌遲處死極有講究,共三千六百刀,將他全身剔肉剝皮,挑筋削骨,還得喂下特制的強心保命的藥,讓他活著接受這人間酷刑。
“一百三十九!”監斬官報道。
段嶺與武獨對坐,沉默,聽著蔡閆傳來的凄厲慘叫。
數到“一千一百二十”時,蔡閆渾身上下已再沒有一塊完好的地方,全身血淋淋的,已成為一個剝皮般的血人,頭皮盡去,額上、臉頰上的血管還在跳動,眼瞼被割去,形貌猙獰恐怖。
“一千一百二十一!”
“一千一百二十二!”
蔡閆的喉結還在跳動,發出野獸般瘋狂的慘叫。
老板端上一盤點心,放在案邊,呈上一封信,說:“殿下,有人留下一封信給您。
”
段嶺正要拿,武獨卻恐怕信上有毒,接過打開信紙。
上面只有四個字:讓他死吧。
那是郎俊俠的字跡,他還在,也許正在看凌遲,終于忍不住為蔡閆求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