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獨吶。”鶴老又說,語氣里似乎帶著責備,似乎亦帶著催促,“人生在世,總有些事要去做。”
“我過不了心里那道坎。”武獨安安分分地跪坐,把藥推回去,說:“師父說,下毒不是為了殺人。”
鶴老在矮案前盤膝而坐,與武獨相對,端著茶,喝了一口,說:“那病秧子,熬不了多少時候,何苦呢?當初你投錯了邊,早該跟著太子。”
段嶺正在晾武獨的單衣,聽到這話時,驟然停下了動作。
他的眼睛睜得很大,天際一輪銀月,照向段嶺。
“太子身旁有烏洛侯穆。”武獨說,“容不下我,何況,你們說得都對,先帝說得也對,我婦人之仁,成不了大事。我既沒有給趙將軍報仇,也沒有給先帝報仇。”
鶴老又說:“你跟在趙奎身邊三年,跟在李漸鴻的身邊只有不到十天,孰輕孰重,你自己應當清楚。李漸鴻的死,怨不了你。”
聽到這里時,段嶺不住發抖,呼吸停了。
武獨卻沒有說話,僅是喝了口茶。
“先帝說我始終不明白要的是什麼。”武獨說,“他說得對,我就像浮萍一般沒有方向,風往哪邊吹,我就往哪邊去,從前跟趙將軍,趙將軍死后,我跟著李漸鴻,李漸鴻死后,我又跟牧相……”
段嶺聽到那句“李漸鴻死后”,瞬間一切的聲音都遠離他,耳畔再沒有別的聲音,他整個人都麻木了,血液就像被注入了劇毒,在他的全身流淌著,所有的知覺離他漸漸遠去。
“我先試試這藥吧。”武獨拆開藥包,里頭是一些粉劑,以及幾枚小的藥丸。
“藥散是毒。”鶴老解釋道,“藥丸是引,先吃了藥散,再吃藥丸,不出一個時辰,立即斃命。
”
鶴老起身,武獨便穿上木屐出來送客,直將鶴老送到大門外。
第45章 求死
再回來時,段嶺跪坐在房里矮案前,把所有的藥粉一次吞了進去,再將藥丸倒進嘴里,和著桌上的冷茶一吞。
“哎!”武獨大喊一聲,慌忙沖進來,所有的毒藥被段嶺吃得干干凈凈,他馬上點了段嶺的穴道,單膝一跪,將段嶺扳得臉朝下,膝蓋頂著他的胃,按著他的背脊,運勁猛力一催。
段嶺“哇”的一聲張口,將剛吃下去的藥散合著晚飯全部吐了出來,武獨連催三次,段嶺一吐再吐,武獨狠狠給了他一耳光,怒吼道:“你做什麼!”
武獨把段嶺扔著,轉身去找藥給他清胃,段嶺卻在地上摸索,從嘔吐出來的穢物里摸那藥丸,抓著朝嘴里送。
武獨翻找藥物到一半,回頭看見段嶺在做什麼事,立即一陣風般沖來,揪著他的衣領就是一陣耳光,連著近十余下,打得段嶺眼冒金星,昏死過去。
段嶺歪倒在案旁,武獨翻到清胃的藥,用一杯茶調開,讓段嶺仰躺,以蘆管朝他鼻孔里強行灌了進去。
不片刻,段嶺只覺胃中翻江倒海,又是猛地吐了出來,武獨便拖著他,將他朝院里一扔,段嶺側躺在院中,不住抽搐,武獨簡直氣不打一處來,把燒著水的壺朝段嶺一扔,開水濺了他滿身,段嶺被燙著脖頸和后背,卻沒有動,無神的雙眼睜大了,直直看著門里站著的武獨。
那眼神充滿了絕望,武獨實在搞不清楚,上前去,踢了下段嶺,問:“在想什麼?”
他提著段嶺的衣領,把他提起來些許,手指頭在他面前打了個響指,段嶺一動不動,只是雙眼發直,武獨不耐煩地又扇了他一個耳光,清脆響聲里,段嶺沒有任何反應。
他睜大的眼睛里,有淚水正在慢慢地滾出來,清澈的瞳孔倒影著武獨的容貌。
武獨莫名其妙,把他放下,不管了,進去收拾東西,掃掉段嶺嘔出的酸臭物,還有囫圇吞下沒消化的肉,顯然是晚上餓得狼吞虎咽,吃太急了。
武獨又看看段嶺,段嶺始終在院里側躺著,一動不動,就像死了一般。
武獨皺著眉頭,扔了掃把,趴下來,也側著頭看他,見地上有不少水,眼淚正從段嶺的眼角源源不絕地淌下來,淌在院里的地上,積成很小很小的一攤水洼,倒映著夜空里的銀河,仿佛是一方很小的世界。
“到底是怎麼了?”武獨說,“喂!”
段嶺慢慢地閉上了雙眼,武獨不知他為何會有這反應,又去打掃,掃著掃著,忽然想通了——
這少年興許原本就想尋死,只是沒找到好辦法,看那模樣,說不定是父親死了,吞下毒藥以后去跳河,又被自己救了起來,初時恢復了活著的念頭,今夜聽到那毒藥時,不知又受了什麼刺激,興起尋死之念。
“喂。”
武獨打掃完后,出來在門檻上箕坐著,手肘擱在膝蓋上,卷了衣袖,打量躺在院里的段嶺,說:“我且問你,你是不是沒說實話,初始是自己服的毒,跳的江。”
段嶺一聲不吭,他已失去了對這世界的感知,腦海中一片空白,停留在與父親相伴之時,猶如筑起了一面墻,將外界所有的事都擋在了外頭。
“西川十里錦街,碧水如帶,玉衡云山霧繞,江州燈紅酒綠,徹夜不眠,以天為被,以地為席……”
“一到春天,開滿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