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嶺不敢回答,從這兩句話里,他發現了一件事:自己目前來說,應該是安全的,武獨似乎不認識他。
他與武獨第一次見面是在上京的藥堂里,那夜燈光昏暗,漫天飛雪,他還只有八歲,從柜臺后露出雙眼,與武獨對視。接著,武獨再沒有見過他的模樣。
“啞巴?”武獨又說。
段嶺躲到墻角,為免引起武獨的疑心,他開始假裝非常害怕,不與他對視。
武獨打量段嶺片刻,莫名其妙,說:“說話啊。”
段嶺搖搖頭,張開口,想說句什麼,卻發現自己真的不能說話了。話到嘴邊,聲帶卻不受控制,只低低地“啊”了一聲。
武獨聽出來了,這少年是個啞巴。
武獨眉毛微微皺著,覺得似乎哪里有不妥,卻又說不上來,片刻后轉身進去。
武獨一走開,段嶺便警惕地觀察著他的舉動,見武獨的目標顯然不在自己身上,便稍稍放下了心,開始思考。
這里是什麼地方?他將自己的遭遇簡單地理了一下,一想事情,頭便開始陣陣發痛,先是來到西川,找到了郎俊俠,兩人喝酒,郎俊俠在酒菜里下了毒……
段嶺看著自己的衣服,半濕,手指被水泡得發皺。
郎俊俠想殺他?是的,至少最后一刻,他感覺到了,可是為什麼他沒有死?還到了這里,救他的反而是武獨嗎?
武獨在房中睡了個午覺,不多時起來,又到院子里看了一眼,見段嶺還在那個地方,也不跑,抱著膝蓋蜷著,昏昏欲睡,像條狗一般。
“吃吧。”武獨扔出來兩個面餅,落在地上,又舀了碗水,放在段嶺面前。
段嶺看了武獨一眼,不敢碰他給的東西,武獨轉身回入,段嶺在院里張望,見武獨對著一本書,研究一張方子,想必無暇來管他,饑餓戰勝了他的思想,段嶺撿起餅,吃了起來。
嗓子火辣辣地疼,段嶺嘗試著小聲說話,發現自己沒法開口,被毒啞了。
郎俊俠為什麼要殺我?段嶺感覺到了危險,但如果郎俊俠發現自己沒死,定會想方設法地殺了他,想保住性命的話,就得盡快離開西川。
但是父親在哪里呢?他應當不在西川,卻打聽不到去向,以他的性子,說不定一人一劍,騎著萬里奔霄,離開皇城,浪跡天涯,去找自己的下落,他們何時才能再重逢?
段嶺面前擺著兩條路,一條是趁武獨還沒發現自己的身份,盡快逃走,去尋找李漸鴻。
另一條則是暫時留在這里,但需要非常小心,想必牧家、武獨等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有郎俊俠認得自己,但以先前郎俊俠不把他交給任何人,直接下手殺他的舉動來說,郎俊俠應當不想讓人知道段嶺在西川。
第二條路反而更安全一些,至少在武獨這里,只要不被郎俊俠發現,就能等候李漸鴻回京城的那天。
段嶺決定暫時觀察一段時間。
武獨折騰了一下午藥方,似乎有點頭疼,到院子里頭站了一會兒,提著根繩套,朝段嶺脖子上一套,拉緊。
段嶺登時漲紅了臉,以為武獨要把他吊死,雙手抓著繩圈,讓它松一些,武獨卻不說話,將繩子的另一頭在柴房的門把上系緊,像拴狗一般拴著段嶺,便又出院子去了。
繩子的范圍恰好能抵達茅房、柴房,段嶺便這樣被養在了院子里。
夜里回來時,武獨又是一臉煩躁,扔給段嶺點吃的,段嶺吃了,屋里亮起燈,武獨的影子映在窗上。
深夜,武獨出來看了一眼。
院子里已不見那少年。
繩子的一頭拴在柴房的門上,另一頭則進了柴房里。
顯然是段嶺找到了地方睡覺。
武獨突然覺得很好笑,關上門,睡了。
段嶺躺在柴房里,設法解開脖子上繩套的結,可那是牛筋繩做的,綁得非常緊,他無論如何也解不開,只得戴著它睡覺,總覺得很不舒服。
他腦海里翻來覆去地,還在想郎俊俠的那桌子菜,想清楚了以后,他沒有半點憤怒,只覺得非常地難過。他說不清是因為被父親料對了的難過,還是為郎俊俠辜負了他的信任而難過。
這天夜里,他躺在柴房冰冷堅硬的地上,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在輝煌的皇宮里醒來了,叫了兩聲爹,侍衛便匆匆上前,朝他說:“太子殿下,陛下在早朝,這就去叫。”
段嶺在皇宮的床上躺著,不多時,李漸鴻穿著修身的朝服,笑著走進來,坐在榻畔,說:“醒了?”
段嶺哼哼唧唧的,還想再躺一會兒,李漸鴻便和衣躺下,陪兒子賴床,朝帳外吩咐了幾句,給太子折點桃花進來,放花瓶里。
段嶺似乎又回到了小時候,枕在李漸鴻的肩臂上,玩著父親的腰墜,那半塊玉璜。
陽光從帳外投進來,照在段嶺的臉上,他睜開雙眼,醒了,面朝柴房頂上的裂縫,裹著粉塵飛揚的光束、冰冷的地板、木柴與炭的氣味在身周縈繞,他爬出柴房,清晨丞相府里鳥叫聲不絕于耳,武獨的房門還關著。
段嶺脖上系著繩子,一夜過去,脖頸已被摩擦得破皮,他到井欄邊上打水,洗臉,洗脖頸,洗去一身酸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