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毀的城墻上,一名刺客手執強弩,瞄準了他。
又一箭帶著勁風飛至,李漸鴻拼著手臂中箭,一劍捅死沖上前的元軍,奪過長弓,射向城墻高處,箭離手,刺客墜下,頃刻間被奔馬踐踏,已成肉泥。
李漸鴻再奪到一匹馬,猛力一甩韁繩,沖進了城門,所過之處,鎮山河帶起翻飛的血肉,遼軍與陳軍再次認出了猶如死神般碾過城門的李漸鴻,拼死沖上。元軍已占據城樓,開始朝下釋放箭雨,李漸鴻幾乎是頂著那亂飛的箭矢一路沖進了城門,手臂、腿部、肩上三處中箭。
戰馬剛進城內,便一聲哀鳴,軟倒下來,李漸鴻被甩落在一側,撞在地面上。
援軍終于進城了,雨越下越大,到得后來,天地間全是水幕,李漸鴻堪堪起身,踉踉蹌蹌,朝巷內沖去。
整個上京城瀕臨末日,殘破不堪,街上、巷上滿是尸體,李漸鴻在巷中拖出了一條血路,拄著劍,看見西城正在熊熊燃燒,連著他與段嶺的家,整條街燒成一片,哪怕是滔天的雨水,亦無法澆熄。
元軍越來越多,從四面八方殺進了瓊花院內。
尋春捂著腹部,手持長劍奔來,喊道:“護送殿下出城!”
“我不能走!”段嶺一聲怒吼,緊接著喝道:“齊射!”
窗格內射出無數暗箭,將沖進瓊花院的元軍射得人仰馬翻,段嶺撞開房門沖殺出去,殺進弓箭手陣內一陣劈砍,尋春趕來支援,又殺了數十人,元軍終于退了出去,段嶺棄劍換弓,彎弓搭箭,將逃出瓊花院的元軍一箭射死。
“殿下!”
丁芝驚呼,段嶺已殺得脫力,這一天他的劍上不知染了多少人的鮮血,靠在柱后喘息之時,丁芝忙上前來,一觸碰段嶺后背,段嶺便痛得大叫,竟是不知自己何時中的箭。
“拔。”段嶺緊閉雙眼,丁芝拔箭之時,段嶺感覺自己心臟一絞,眼前發黑,幾乎要背過氣去,一名女孩忙上前,將他扶到院中休息。
雨漸小了些,家丁上去關上門,門閂剛一落下,便“轟”的一聲巨響,顯然有人在撞門,尋春冷冷道:“殿下,快走!”
“援軍已經來了!”段嶺喊道,“頂住!”
“援軍不會來了!”尋春說,“從后院的暗道內走!”
“不!”段嶺說,“我知道我爹已經來了!”
李漸鴻摘下頭盔,披頭散發,沖向瓊花院,那里有他最后的希望。
沿途到處都是尸體,亦到處都是打家劫舍、燒殺奸淫的元軍,有人發現了他,手持長矛朝他沖來,李漸鴻一劍便將人斬死,更多的元軍組成陣勢,長矛林立,朝他發動了沖鋒。
“都給我……死……”李漸鴻怒吼道,“讓路——!”
緊接著李漸鴻拼盡全力,殺進了敵陣之中,殺出一條血路,不顧元軍箭矢,沖向瓊花院,到得后來,他的鎮山河竟是無力拔出,殺到最后一人之時,他終于再堅持不住,摔在地上。
足足一日一夜,雨終于小了下去,而后倏然間停了。
毒素已蔓延到李漸鴻脖頸,他的右半身麻痹無法動彈,左手中仍緊握著鎮山河,雨水順著街畔涌來,沖刷著他的側臉。
遙遠的前方,一聲怒喝破開了靜謐的夜。
“他馬上就來了!我不走!”
那是段嶺的聲音。
“我兒……我兒……”李漸鴻的嘴唇微微發抖。
那聲音仿佛令他活了過來,為他瀕死的身軀注入了強大的力量,那力量破開夜空翻滾的烏云,現出晴夜之中燦爛的繁星。
一道銀河橫空而過,傷痕累累的上京城中,千億個水洼中同時倒映著這燦爛的星穹。
他拄著劍,搖搖晃晃地走向那扇門。
一聲機括輕響。
近四十步外,一箭閃爍著寒光飛射,李漸鴻猛然轉身,鎮山河脫手飛出,打著旋射去,擦過那箭矢,射向屋檐上等候已久的刺客。
刺客現出愕然神情,被鎮山河插入胸膛,倒下。
那一發冷箭則帶著萬頃強弩之力,悍然穿透了李漸鴻的鎧甲,釘入他的心臟。
李漸鴻高大的身軀朝后仰倒,帶出一道血線,砰然摜在地上,激起飛濺的水花。
“趁這時走吧,殿下,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尋春催促道,“來日方長。”
突然整個世界一片安靜,瓊花院內,段嶺背靠院墻,聽見遠方傳來若有若無的哭聲,如同一首祭奠英雄的挽歌。
不知為何,段嶺的心在這一刻很靜很靜,他緩緩坐下,坐在院中角落里,背后一墻之隔,便是滿布積水的長街。
長街上,李漸鴻的鮮血從身上緩慢地漫延而出,順著流淌的水流,浸潤了街道。
他睜著雙眼,喉結微動,說著“我兒……”。
李漸鴻想喊他,卻無法再發出任何聲音,只有微弱的喘息,片刻后,他倒映著那繁華星辰的瞳孔一點一點地散開。
段嶺抬起頭,看著銀河,眼里滿是淚水。
“他會來的。”段嶺哽咽道,“爹說了,讓我等他,哪里也不要去……”
他面朝瓊花院內仍活著的人,她們的眼里同樣帶著悲傷。
“走。”段嶺最終咽下眼淚,雙目通紅。
一墻之隔的長街外,李漸鴻終于閉上了雙目,眼中那一點星光緩慢消失。
他安靜地躺在水洼倒映出的銀河中,猶如躺在那一道光輝燦爛的銀河里,嘴角微微牽著,就像平日里所見他此生摯愛的兒子時溫柔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