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蔡閆終于醒了,段嶺卻累得睡著了。
“喂。”蔡閆說,“吃東西了。”
元軍離去的第三日,上京終于漸漸恢復秩序,先生們派發食物,口糧更是少得可憐,一名喚呼延那的同窗快步上來,說:“祭事來了,著大家下樓去。”
段嶺扶著蔡閆下樓,祭事在名堂中另開了個廳。
“點名。”唐祭事說,“過一個,出去一個,出去的在門廳里頭等,蕭榮……”
被叫到的學生上前說“在”,唐祭事便在名冊上畫了一劃。
“……在嗎?”唐祭事叫到名字,無人應答,有人說:“不在了。”
“最后一次見到是什麼時候?”唐祭事又問。
“被元軍射死的。”那人答道。
“嗯,死了。”唐祭事在名簿上畫了個圈,靜了很久很久,又接著開始點名。
“赫連博。”唐祭事又說。
“在。”赫連博上前一步,唐祭事點點頭,指指外頭,說:“你母親來接了,這就去吧,何時復學,等候通告。”
赫連博看了眼段嶺,眼里帶著詢問神色,段嶺便擺擺手,知道李漸鴻會來的。
“蔡閆。”唐祭事又問,“在不在?”
蔡閆沒有回答,段嶺便說:“他在。”
唐祭事注意到蔡閆,說:“去花園里等候,稍后家人會來接。”
“沒有家人了。”蔡閆答道,“我哥死了。”
唐祭事說:“那就自己先回去吧,等通告復學。”
蔡閆轉身走了出去,段嶺要跟在后頭,唐祭事卻認出來了,說:“段嶺?”
“哎。”段嶺說。
唐祭事便說:“一起去吧,送蔡閆回去。”
段嶺點頭,跟著蔡閆邁出廳堂,一同坐在初晨的日光中等著,這個地方他等了很多次,那時他望穿秋水地等著郎俊俠,蔡聞騎著高頭大馬,在門外朝他們吹口哨。那時拔都還沒有走,也總是等不到人來接,人群散盡后,他會晃悠晃悠,回去抱著被褥,到書閣里去睡覺。
巷外熙熙攘攘,辟雍館與名堂兩院的家長都來接自己的孩子了,一下全擠在門口,臉上全臟兮兮的,衣衫凌亂,還有的帶著血跡。
“娘啊——”
“你爹走了……”
哭聲不絕于耳,還有人在大喊讓開讓開,匆匆忙忙地朝門房扔出木牌,帶了自家孩子便走。
蔡閆倚在柱子前,睡著了。
“蔡閆?”段嶺本想說你來我家吧,蔡閆卻答道:“你走吧,讓我睡一會兒。”
段嶺只得脫下外袍,蓋在蔡閆身上。
李漸鴻來了,他依舊是穿著一身粗布衣裳,戴著頂斗笠,站在柵欄外頭,沐浴著晨曦朝段嶺笑。
段嶺輕手輕腳地起身,跑到柵欄前去,問:“你忙完啦?”
李漸鴻朝他說:“怎麼也不穿袍子,病了怎麼辦?這就走吧。”
段嶺說:“沒牌子,得找祭事先簽個押。”
李漸鴻說:“我來領我兒子還得給別人簽押?這是什麼道理,等我進來。”
說著李漸鴻就要翻墻,卻被段嶺阻止住。
“噓。”段嶺回頭看蔡閆,轉頭正要開口,李漸鴻卻抬手示意明白了,招招手,示意一起走再說。
段嶺便回去找祭事寫了張條子,搖了搖蔡閆,蔡閆睜開眼,眼里只是無神,仿佛不認識般地看著段嶺,段嶺試了下蔡閆額頭,還發著低燒。
“去我那兒。”段嶺說,“走吧。”
“什麼?”蔡閆輕輕地問。
段嶺看了蔡閆就難過,卻不知該說什麼,李漸鴻已不知何時進了來,低頭看著蔡閆,蔡閆便又閉上了雙眼。段嶺只得把半死不活的蔡閆胳膊抱起來,李漸鴻躬身,把蔡閆抱了起來,與段嶺回家去。
當夜,家里多了不少吃的,段嶺把蔡閆安頓好,便去打水給李漸鴻洗頭洗澡,李漸鴻一身裸著,坐在井欄前的一張小板凳上,月光照在他的肌膚上,猶如一只剛獵食回窩的豹子。
段嶺給他搓背,搓胸膛,血腥味散發開來,李漸鴻又將被血染得發紫的手掌放進水桶里洗。
“爹。”段嶺提起桶,朝李漸鴻頭上澆下。
“噯,我兒。”李漸鴻說,“人總有些事,哪怕刀山火海,明知必死,也要去做,你不要替他難過。”
段嶺“嗯”了聲。
他跪在李漸鴻身后,側過身抱著他的腰,側頭靠在他的背脊上,嘆了口氣。
“我們很快就能回去了。”
這夜睡覺時,李漸鴻拉起被子,蓋在兩人身上。
段嶺出神地看著帳子頂上,說:“如果天下人不要再打仗就好了。”
“這話你四叔也常常說。”李漸鴻說,“每當我得勝歸來,總會想起他的這句話。”
段嶺翻了個身,靠在李漸鴻的手臂旁,閉上雙眼入睡。
翌日,蔡閆又醒了,燒也退了,身體卻很虛,他想下床,聽見院子里段嶺與李漸鴻的對話。
“這麼跳的。”李漸鴻說,“從花盆先上籬笆,再上墻,來。”
李漸鴻教段嶺跳墻,總是輕輕松松地一躍就上去了,段嶺卻每次都撲在墻上。李漸鴻便笑話段嶺,段嶺說:“跳不上去!我又不是你!”
段嶺已到變聲的時候,嗓子沙沙的,像只鴨子,李漸鴻一本正經地學著段嶺說話:“我跳不上去!爹!拉我一把!”
段嶺又怒又覺得好笑,拿李漸鴻沒辦法,李漸鴻便托著他的肋下,讓他省點力,蔡閆下床來,李漸鴻便聽見了。
“好點了?”李漸鴻問。
蔡閆點點頭,李漸鴻便示意段嶺過去照顧蔡閆,三人在桌前開了早飯,蔡閆全程沒有說話,末了放下筷子,說:“叨擾了,多謝照顧,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