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馬沖進了一片樹林,段嶺險些摔下來,緊緊抱著馬背,帶著哭腔大喊。
“爹——!”段嶺喊道,“你在哪里?!”
唿哨聲抑揚頓挫地一收,李漸鴻出現在樹后,笑著看他。
段嶺險些背過氣去,忙下馬來,緊緊抱著李漸鴻。
“它叫萬里奔霄。”李漸鴻拍拍那神駒,神駒便低下頭,打了個響鼻,蹭蹭段嶺,段嶺這才松了口氣。
“是烏孫馬。”李漸鴻一手牽著段嶺,另一手扯起韁繩,解釋道,“爹在祁連山下救了烏孫王一命,他們便以這馬為謝禮。”
“跑得真快。”段嶺說,“險些將我甩下來。”
李漸鴻說:“逃出雪漠時,是它救了爹一命。”
時當正午,李漸鴻與段嶺在樹林中穿行,段嶺見到許多叫不出名字的果子,問:“這是什麼?”
“女兒果。”李漸鴻隨意一瞥,說,“太酸了,路邊的山菌野果不要亂吃,越是五彩斑斕的東西,就越容易有劇毒。”
“我不吃,這又是什麼樹?”段嶺有著非同尋常的好奇心,他漸漸發現了一件至關重要的事——無論朝李漸鴻問什麼問題,都能得到一個有信服力的解答,而不是郎俊俠式的“不要問,以后你就知道了”。
“胡楊。”李漸鴻答道,“小時長得像柳,舒展開后極其耐旱。”
李漸鴻幾乎無所不知,段嶺心想還要讀什麼書,有事不解問爹不就行了。
段嶺又問:“今夜咱們要在外頭露宿麼?”
“那可不成。”李漸鴻正色道,“日落前,想必我兒是能在懷德吃一頓熱飯的。”
段嶺:“懷德是哪里?”
“信州的一個地方。”李漸鴻說。
“信州又是哪兒?”段嶺對這世間簡直一無所知。
李漸鴻答道:“遼太祖以上京為都,設上京路為十九路中的一路,南方所到之處,便連著信州,從信州再往南走,便是長城了。
”
長城段嶺是知道的,說:“過了長城,就是玉璧關,再往南走,就到直隸,河北路再南下……”
“正是。”李漸鴻避過樹的枝椏,答道,“就是上梓、汝南,如今已都是遼國領土了。”
段嶺問:“陳國都在更南邊嗎?”
“長江南北歸于陳。”李漸鴻仿佛被勾起了久遠的回憶,嘆了口氣,說,“在西川、江南、江州等地。”
段嶺又問:“那你說了,咱們以后會回陳國去,是嗎?”
“真想回去?”李漸鴻問。
不知不覺已出了樹林,李漸鴻抱段嶺上馬去,沿著溪流走,段嶺在馬上說:“夫子說,南方是很美的,可惜我沒見過。”
段嶺也不知道,想象一個從未見過的、遙遠的桃源,對他來說還是太費勁了。
“遠來是客,盡數思鄉。”李漸鴻翻身上馬,說,“南方思北,北方思南,漢人都是一般的念頭。是的,南方很美。”
段嶺在上京五年,漸漸也明白了許多事,明白遼的鐵蹄南下,漢人背井離鄉,茍延殘喘,每一個在上京的漢人,心底都盼望著有朝一日能回到南方。
“咱們家也在遼軍南下的時候沒了嗎?”段嶺問。
“什麼?”這發問打斷了李漸鴻的思考,馬兒不緊不慢地跑著,李漸鴻摸摸段嶺的頭,答道:“咱們家還在,不過也差不多了。”
“還有誰?”段嶺從未想過自己也有親戚,但就在這一天,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就像別的人一樣,有父親,有母親,也有叔伯舅姨等親族,就像父親話里那個素未謀面的“四叔”。
“你四叔,”李漸鴻答道,“五姑都在,爹告訴你,我兒只須心里記得,切不可朝外說。”
段嶺點點頭,李漸鴻便道:“爹排三,上有一位大哥,不到弱冠便夭了,二姐非是嫡出,也早夭了,四弟還在西川,未有子嗣,你五姑她嫁到了江南。
”
“爹的爹呢?”段嶺問。
“還在。”李漸鴻說,“他喜歡你四叔,不喜歡你爹我……駕!”
所以李漸鴻對南方的感情很復雜,段嶺明白了,同時感覺到的,還有李漸鴻對往事的回避,于是他懂事地不再問下去。
江州一到春末夏初,便開滿了雪白的瓊花,八支并蒂,欣欣向榮。孤山裸露,襯著晴朗天空,如洗過一般的藍。偶有色彩斑斕的風箏遠遠地飛起來,倒影在湖光山色里,被絞了線后追逐著飛鳥,消失在山林的盡頭。
郎俊俠一身天藍色的長袍,牽著馬兒,沿著彎彎曲曲的棧道下來。他經過江州城而不入,只是在長江邊喝了一碰南方的水,便上了遠行的船。那艘船將沿著大江北上,經玉衡山下入川,繞過最難走的蜀道,前往南陳的國都。
他一路上很少說話,客人下船時,他也會跟著下來,在岸邊站一會,躬身喝一捧水。三個月后,郎俊俠終于抵達了西川。
城墻上郁郁蔥蔥,一片綠意,待得秋來,便將開滿芙蓉花。
進國都后,他來到西城一家書館前,隨手擰掉銹跡斑駁的鎖,內里已積滿了灰塵,初初安頓好馬匹,喂了些干草,郎俊俠將包袱解下,推開門,走進那書館內,突然停下腳步。
黯淡日光下,站著一個蒙面的刺客,似乎等了他很久,也似乎剛來。
刺客身材魁梧,足有九尺來高,較之李漸鴻亦不遜色,手里拿著一把劍,猶如山巒般杵在廳堂里,蒙著面的雙目注視郎俊俠。
“你好。”刺客說了第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