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什麼呢？

陸景恍恍惚惚地站在原地，后知后覺的痛苦與后悔仿佛沉重的海浪沒頂，淹沒了他的口腔與呼吸道。

他傷害他。

他先是強迫他，在床上粗暴地對待他，還用語言狠狠打擊他，說他丑說他老說他干瘦如僵尸，說他……不及林郁漂亮。

他故意把林郁帶到了他的面前。

那個人臉上的痛苦會帶給他接近復仇的快感。

你拋棄我離開我，于是我移情別戀，誰又能比誰更在意？

他絕對不能再做一次輸家。

——但是，他輸了。

那個人瘦骨嶙峋氣色不佳都是有原因的，而他卻以此為理由來打擊他，并看不出那個人去日無多的征兆。

何予森似乎在他面前哭過幾次，什麼都不說，僅僅是落淚，他假裝看不到，轉身離開，從來不給予對方半點安慰。

陸景雙眼赤紅，兩手握拳，強迫自己站立著，如果不這樣，他就仿佛再也站不住了。

“他什麼時候……走的？”

季姐正對著何予森的照片難過，聽到陸景發問，低聲道：“七天前。”

“我……發現的時候，他在陽臺上看雪，懷里揣著手機，最后一通電話是……”聞言，她頓了頓，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陸景。

陸景寂靜地站在那里，神情稱不上是怒是悲，但季姐敏銳地意識到，陸先生沒有她以為的那麼不在意何予森。

于是她心里松了口氣。

“他最后給您通了一頓電話。”

她又忍不住了，眼淚漫上眼眶：“陸先生還記得……小何最后和您說了什麼嗎？”

陸景一怔。

那通電話啊……

他當然記得，他當時和林郁在異國旅游，見到不久前來自何予森的未接電話，立刻帶著惡意打了回去。

他和何予森說他正和林郁一起，他已經成功兌現年輕時兩個人的承諾，只是換了個對象而已。

他，不，再，需，要，他。他用各種方法告訴何予森這個結論，但一邊泄憤舒暢的同時，一邊又暗自期待那個人的反應。

但那個人次次都讓他失望。

那個人說的是……挺好的。

現在想起來，他想他終于明白了那三個字的意義。

縱使再難過痛苦，但那個人也許是真的為他找到了新的愛人而高興。

為什麼什麼都不說？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他是這麼不值得信賴嗎？還是他本來就對這段關系不抱希望？還是他本來準備說了，卻看到自己找了新的愛人？

明明那個人在離世前的最后，還在和他說，想見你啊……

他還說了什麼。

“陸哥……”

“陸哥……如果我不……”

他聽不清，以為是信號問題，沒過幾秒電話掐斷，他又以為是那個人羞于表達的喜歡與懺悔。

如果我不……什麼呢？

陸景怔怔地凝視著何予森的照片，突覺照片越來越模糊，他惶恐地眨了眨眼睛，照片恢復清晰，有液體自他眼里流下。

原來是眼淚。

陸景想，你最后在后悔什麼呢？

是后悔隱瞞，后悔離開，后悔回來，還是——

后悔遇見？

陸景搖搖欲墜，他覺得他的靈魂仿佛已經離開肉體，高高在上俯視著現在所發生的一切——這一定是一場噩夢。

對了，他曾說過未來要帶予森去環游地球啊。

但是他沒有，也再也實現不了了。

他甚至帶了另外一個人去，那個人長得像年輕時的予森，他以此去氣他，當時即將故去的予森是什麼樣的心情……呢？他發現他已經不敢去想。

他為什麼能忍住，一次都不去看予森呢？

陸景恍惚地跟著季姐回去，季姐其實不太能讀懂他的表情了，但隱約猜到也許陸先生，比所有人想象中都還要在意小何。

人已故去，她不敢再想，只覺得遺憾。因為……無論怎樣，小何都看不到了。

“他經常坐在這里等您，一坐就是一晚上，直到我催他睡覺。”

季姐低聲道，陸景像是一句話一個指令，怔怔地看向了客廳中央的沙發上，想象著予森等他的模樣與神情。

“他經常對著手機發呆，我偶爾瞥到兩眼，都是在給您發信息，只是……”

季姐抿了抿唇，慢慢停下，陸景知道她接下來想說什麼。

只是，自己把他屏蔽了。

從來沒回過消息。

他又有些呆不住了，在這個空蕩的房間里，無法言喻的酸澀與無力，痛恨與懊悔浸透了他的身體，下一秒就會把他徹底吞沒，他想落荒而逃。

但這個房間曾經充斥著予森的呼吸，他又舍不得。

“如果我對他好一點……就好了。”

陸景沙啞地開口。

聞言，季姐一怔。

良久，她輕輕嘆了一口氣。

“陸先生……”

她也沒想到這句話最后會說給陸先生聽。

“節哀順變。”

陸景覺得自己的生活變得一團糟。

他失去了多年來的恨與執念，也失去了自己的……愛，他覺得他已經看不到未來，前方道路一片狼籍灰暗。

他無法原諒自己，傷害最深的，居然是自己最愛的人。

并且再也無力挽回。

從來沒有人可以替代得了何予森，不然又怎會讓他這麼多年都念念不忘。

“予森，如果我……”

如果，如果他早知道何予森是撐著病體想回來看自己最后一眼。

如果他能在那之前，放下一些恨意，去海外看看他。

如果他能在收到那封分手郵件后，沒有那麼憤怒，而是急迫地去搜尋那個人離開的蹤跡，并且找到他。

又或者如果——

如果他僅僅只是在這段時間，能多陪陪他。

如果他能放下仇恨，接受自己內心的想法，溫柔一點對他。

如果他帶去北歐的那個人是他。

如果僅僅是，那個人離開前最后一刻，是在自己的懷里。

那麼多的如果，他都完美規避。

予森最后未說出口的話，他猜不到，正如他再也說不出口的道歉與在意，他充斥著遺憾與懊悔的余生，他的悲傷與崩潰。

終是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