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山玄穆扯下天子的龍袍,將他綁在亭下,亦來助我一臂之力。
「你考慮過麼,許少監。因你婦人之仁,救下幾個方士,將會致使多少人國破家亡?」
「高大人深明大義,既要用人命祭國,何不身先士卒?你的道行,未必在那些前輩之下。為國為民,誅你九族,戮你宗門,你可甘愿?!」
我劍走疏狂,招招于欽天令的身上留痕,撥冗一指天子。
「陛下,你可甘愿?!」
他不愿。
論犧牲他人,這些人滿口大義,但凡關乎自己的身家性命,便是一千個不情愿。
欽天令是天下方士的佼佼者,我與公山玄穆能聯手傷他,他亦傷得了我們。
他所持的,是灌了鐵水的人骨鑄劍,劍刃涂滿童子熬成的漿,用以斬鬼,更勝那日的「人毫矢」十倍。
然而,面對兩個心中有恨、以命相搏的對手,他終究敗在了惜命。
血花揮灑間,公山玄穆扼住了欽天令的咽喉,我則一劍刺穿他胸膛,直將他釘在亭柱之上。
彌留之際,欽天令血淚縱橫:
「爾等……爾等會害大昭亡國……」
「倘若國運需靠人命來續,那這昭國,該滅。」
欽天令既死,維持魂索的方術也隨之崩解。
國運之獸轟然墜地,一時地動山搖。隨后,成群的亡魂,似灰暗的孔明燈一般,自幽谷冉冉而升,逐漸消失于青冥。
我從欽天令的懷中取出聚魂珠,再替天子松綁。
「望陛下牢記,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可朕……朕只有這一個天下!」
天子老邁,不知何來的力氣,一把推開我,縱身躍入眾魂飛升的裂谷。
他落在了國運之獸的背上,隨它一同遁入后土。
我搖了搖頭,將聚魂珠拋給公山玄穆。
「這珠子燙手,還是你拿去。」
「許天師如何又放心將它交給我了?」
「因為我已經知道,你打算用它做什麼。」
「何時猜中的?」
「照你我的交情,我何必去猜?」
我屈指作叩門狀,敲了敲他的心口。
「公山玄穆,你在我這里,沒有秘密可言。」
「早就說清酬我意。可惜這次,你猜錯了——我不打算用它。」
「為何?」
「啟用它的代價太大。」
「怕什麼,用的是我的血,又非你的。況且,巴掌大的珠子,不見得會要我的命。」
「清酬,」
公山玄穆垂下眼目,月色在他眼底溶作了銀弧。
「你知道你說謊時,耳尖會紅嗎?」
「登徒子,別婆婆媽媽!我意已決,有什麼話盡快交代。」
「你方才說,凡事都不該以人命為代價。」
「不一樣,」
我一劍劃開自己的腕子。
「這次,算我還鬼王的人情。」
23
血澆在聚魂珠上,又經我捻訣引燃。可這寶珠像一根受潮的柴火,如何也喚不醒。
我雙唇已然蒼白,還欲將傷口割深一些,卻被公山玄穆握住劍柄。
「逝者已矣,生者不必如此拼命。」
他托著聚魂珠,掌心生出鬼火。為了確保內力的灌輸,他裸露在外的手腕、脖頸乃至面頰都被烏青的筋絡攀附。
然而,我的血,他的鬼火,都不是用之不竭的。
我向來惜命,還不曾為誰拼過命。一輩子,就想試這一次。
就在我視野昏黑之際,聚魂珠開始在血與火之中灼燒。
它變得越來越小,火卻燃得越來越旺。當它徹底融為一團蓬勃的內焰,便脫離了我們,飛赴長空。
那一簇高懸的火,如暗室里一盞明燈,引五千北軍的孤魂歸鄉。
冤魂自塞外來,浩浩蕩蕩地匯集于太都上方。待到平息了怨念,便散作滿天星屑。
公山玄穆只是站在下面,替我纏緊了傷口,靜靜地觀望。
「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
等最后一縷冤魂去向往生,鬼王夙愿已了。
少時,我曾問師父,倘若厲鬼了卻了夙愿,將會如何?
師父道:「魂飛魄散。不在陰,不在陽,不在這天地之間。自然也不入輪回。」
「這些時日,給許天師添了不少麻煩,還望海涵。」
公山玄穆收回目光,笑著望向我。
「我這只鬼貪得無厭。臨走,再送我一曲舊調吧。」
來的是伶公子,帶來了公山玄穆贈我的新琴。
琴上還插著一株草,狀似菖蒲,顏色卻是赤紅的。
「這是我令金華姬,從域外帶來的「懷夢草」。往后若想夢我,可將它置于懷中。」
「你早知我們會有分別之日?」
「人鬼殊途,豈能廝守終生。」
我亦笑了一聲,席地而坐,彈琴而歌。公山玄穆抽刀,隨琴聲而舞。
一如他出征那日,我于長亭之下相送。
「遄行,遄行,長途越渡關津,惆悵役此身。」
想那時,我十七歲入宦海,與他初識,一見如故。
他每次出塞,都與我相隔萬里。片片家書似鴻雁,不辭萬水千山,歸向我的檐下。
我聽他說關外的雪,大得能令被堅執銳的將士凍亡。
我給他講太都的花,快馬走長街,會在余光里變作錦繡。
「感懷,感懷,思君十二時辰,商參各一垠。」
那一年,公山玄穆率兵北擊闕勒, 大獲全勝。論功行賞時,他要圣上賜他最好的工匠, 用他在征途尋來的良木,為我造一張琴。
一張教我每每擊弦,都能念著他的琴。
后來他死在敵境, 大昭討不回尸骨,我遂把那張琴放入他的空棺,從此不再喜琴。
「旨酒,旨酒, 未飲心已先醇。
載馳骃, 載馳骃!」
他鐘愛《陽關三疊》, 因它共有三迭,能讓他多看我一時。
心知這是永訣,我彈了一迭又一迭。
然而,縱有千迭萬迭, 也不足夠。
「從今一別,兩地相思入夢頻, 聞雁來賓……」
三迭又三迭,磨破了手指, 琴面落滿紅綢。
最后, 還是他棄了刀。生繭的指腹, 撫過我的面頰,帶走了幾滴水。
「是我那鬼宅, 又漏雨了麼?」
待我抬眼,面前已空無一人。
只剩下一口刀, 斜插在黃土之上。
24
鬼王消散后,太都迎來了今年第一場雪。
六出紛飛中,我掛冠而去。自八荒出關,沿著公山玄穆鎮守過的邊塞, 一路向北。
皚皚白雪,已不再困著怨魂。
此后,我懷揣著懷夢草,云游四海。期間見過千張面孔,有些是人,有些是鬼, 皆都陌生。
當真應了那句,「西出陽關無故人」。
待我垂垂老矣, 才算信了當初師父的話——公山玄穆確實已魂飛魄散。不在陰, 不在陽,不在這天地之間。
自然也不入輪回。
此生的最后一站, 我重回八荒關,死在塞外的雪里,與故人一起白頭。
無常拘了我的魂,送入鬼門關。一路上, 我垂著頭, 由鬼差陪我一程。
望鄉臺上,鬼差準我回頭,看最后一眼。
「看什麼?」
我還是那副不饒人的口吻。
「大半生不見親故,回一百次頭, 也是枉然。」
「真不再看了嗎?」
鬼差向我欠身,冠帽下滑出一縷灰白的發絲。
「或許天師,再看我一眼?」
- 完 -
□ 解輕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