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之后,再沒有見過蘇薔。
蘇薔說“做過告別,了無遺憾”,段瀾忽地想起很多年前,周蟬曾經和他說:
“我沒有什麼遺憾,不要為我遺憾。如果生而不自由,那些未降臨的以后的人生,不領略也是好事。”
那原來是他鄭重其事的告別……
一點怨恨、一點不甘、一點留戀,都在飛速下墜的短短一秒鐘里,悄然云散。
段瀾是于曉虹最討厭的病人之一,因為總是偷偷溜到門診區去找李見珩。李見珩也很討厭,見到人了不舉報,反而招呼他坐下來在走廊上看人生百態。
他被于曉虹抓回去,只能坐在病房里發呆,可莫名其妙會招來病友——或是看他面容和善,他們像抓住浮木一般,不斷地傾倒苦水和抱怨。說完了,補一句:“小段,我和你說這麼多,你不要嫌我煩哦?”
“不嫌你煩,”段瀾輕輕說,“你說,我聽,有什麼想不開的,我勸勸你……你開心了……我也高興。”
沈崇把吉他送來了,他有時望著窗外車水馬龍的高架橋發呆。
看見三中的鐘樓依然挺立,灰鴿驚起,便在五線譜上寫下一串十六分音符。港城的陽光該是那樣輕快明朗的,他以前怎麼都沒發現?
有一天晚上,李見珩拖來一只行李箱,擺在段瀾面前,段瀾瞧了一眼:“你有病啊?”
那是一沓文化課課本與習題。
李見珩語調輕快:“去上個學吧,段瀾,不上大學會有很多遺憾的。”
“我不要。”
“不是說你非得去學什麼東西不可,他們沒有什麼能教給你的……只是你停滯了十年的人生,該回到正軌了。那是你本來該擁有的東西。
”李見珩說。
他的病癥一點點減輕,藥量也在下降,他知道不是所謂的“治療效果”,藥物的作用太微乎其微,這十年來他很清楚——只是李見珩有一雙過分精巧的手,一點點在把他身體最深處的那只“結”抽絲剝繭一般地解開。
丘小墨和段瀾也認識——在走廊上圍觀一個情緒亢奮的“躁狂癥”患者大喊“李見珩你給我滾出來”時結識的。
李見珩正和丘小墨做最后一次心理咨詢,準備送這個恢復正常的小姑娘出院時,于曉虹跑進來打小報告:“李老師,你家小段不見了。”
“不見了?”
“跑了。行李都帶走了。”
“哦。”李見珩點點頭,“不著急……我知道他去哪里。你不用管了。”
于曉虹氣不打一處來:“你說的倒輕巧,那可是我的病人,丟了我怎麼向——”
“他不再是病人了,”李見珩搖搖頭,“他痊愈了。”
——他獨自一人背著背包回到祖宅時,是江南雨后一個清新明媚的下午。
柔軟的水鄉好似還停留在春日,潺潺水聲,云間煙火。青色連綿遠山腰間浮著片片薄霧,云煙掩蓋松嶺桃枝,壓住了細柳小橋,和那些灰瓦白墻的古老的民居。
百年宅邸的木門竟煥然一新,其上粘貼的對聯卻還是段瀾十年前貼的那一副,只是被人重新謄寫:字跡筆走游龍,“撇勾”的那一點拉得分外長,就知道是劉瑤的手筆。
門未鎖,他“吱呀”一聲推開,進到宅院內。
青石板上一片潮濕,漫出綠苔。四角的蟾蜍、元寶刻在下水石上,他一陣恍惚,想起多年前曾在堂下和同輩嬉鬧玩耍,曾在搖椅邊勾弄奶奶的手指金鐲,想起曾經在遙遠飛來鎮的一處戲臺邊,在這樣的青石灰瓦下,和李見珩共撐一把傘,看完一出“香夭”。
家中有煙火氣。梨花木臺被人擦的锃亮,觀音相前有瓜果供奉。幾棵白玉蘭開敗了,但蓮葉浮著殘花,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他心中忽然極寧靜,極寧靜,只容得下這一片天地的一點天高云闊,一點山野盎然。
幾個小孩子沒見過他,在門口探頭探腦,被鄰居阿姨捉了回去。只一眼,她瞧見了段瀾的臉,皺著眉問:“你是……劉瑤的兒子?”他不記得這位鄰居了,只能點點頭。
阿姨慈眉善目,沖他一笑:“劉瑤總說起你,我們卻都沒見過。她去鎮上了,新建了小學,她捐了好多書好多筆,偶爾也去聽聽課,你要是著急,我替你去喊她回來?看你很忙的樣子……”
“不,我不忙。”段瀾低下頭,輕輕撥弄書案上未干的毛筆尖。
“我就在這里等她回來……總會等到的。”
劉瑤在日落時分歸家。
從前她厭惡自己的白發,總要染成古板老氣的棕黑色,遮掩她“上年歲了”的事實。可這時她一頭白發,用木釵盤了挽在腦后,穿一身苧麻長裙,風一吹,宛若仙人。
母子重逢,相顧無言。
段瀾平靜地開口:“我爸說過,毛筆不能就這麼丟在案上,時間久了,毛都壞了,你總也不長記性……媽。”
他們窩在這樣一方人煙以外的宅院中,安然清閑地聽風雨、看云煙,喂養兩只小雞,掃一地落葉。
秋雨方停時,不速之客不請自來。
段瀾瞧著他那兩條細長的腿跨過門檻,頭也不抬提醒道:“門口有水……別臟了你的鞋。”
李見珩嘆氣:“下次出門,要和我打招呼。否則我找得太久,會生氣。”
他迎面上來就捉住段瀾的手,俯身輕吻他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