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見珩笑笑,看著手邊的一碗旮沓湯逐漸坨成“糊糊”,忽地伸手用筷子一戳:“最后他說,‘我也配活著’。”
聶傾羅長久沉默,李見珩便接著說道:“我最怕這個。”
“我最怕連病人自己都放棄自己……那經驗再豐富的醫師,也沒有辦法。”
“我本來想下周辭職的。專心對付段瀾一個人……如果真不行,就關在家里,照顧他一輩子我也認了。現在想想……要不明天就去遞辭呈吧,不差這點時間。”
“你冷靜一點,”聶傾羅凝視他扣在玻璃杯上青白的指節:“不至于。”
“至于,聶傾羅,你不懂。”李見珩說,“你不明白……你看著他們一個一個在你面前離開了,那麼年輕無辜的生命就這樣離開了,別人卻不懂得珍惜,你甚至束手無策,一點辦法都沒有……久而久之,你不僅覺得失敗,你還覺得‘害怕’。”
“就像現在,我害怕再面對下一個病人,害怕再面對掙扎努力之后的失敗……會讓我覺得人生怎麼這麼難。人生怎麼可以這麼不公平。”
可聶傾羅眼神一動,忽然打斷他:“你剛剛說什麼?”
李見珩沒反應過來:“什麼什麼?”
聶傾羅皺眉:“不公平,再往前……怎麼樣失敗?”
李見珩回憶片刻:“……掙扎努力好幾次,又失敗了?你說這個嗎?”
聶傾羅忽然說:“你記不記得,你和我說,段瀾有個心結,你總是摸不到。”
李見珩笑笑:“我現在也沒摸到。”
聶傾羅皺眉:“你說不是過去的事,不是……劉瑤,不是別的,而是更深的東西……你有沒有想過,他害怕的和你害怕的一樣,是‘悲劇重演’,是‘束手無策’?”
“你什麼意思?”
聶傾羅卻喃喃道:“是這樣……我覺得是這樣。
大隊以前有個老緝毒警,算我半個師父,這麼多年來只有一次任務失敗,而且那次后果特別慘重,犧牲了三四個人,都是剛入職不久的年輕人……后來他就轉文職了,說是沒有辦法拿槍了。……是了,我覺得是這樣,所以蘇薔的事請讓他有那麼大的反應,因為那就是‘悲劇重演’。”
李見珩聲音很輕:“誰的悲劇……重演?”
聶傾羅沉默良久:“他自己的悲劇……”
“周蟬的悲劇。”
——于曉虹看見李見珩披著白大褂、從門診樓口走來時,大跌眼鏡:“我以為你不干了。”
李見珩對她笑笑:“本來是有這意思。”
于曉虹直搖頭:“你膽子真大,科長那麼在群里呼你,你也不理,大家都說李大夫要辭職了。那怎麼又來了?”
李見珩拉開椅子的手一頓,旋即狀若無事:“養家糊口,混一天是一天。”
——丘小墨坐在李見珩面前時,非常局促,兩只手十根手指七扭八亂地攪在一起,似乎要把自己的關節都擰斷。
這是一個短發、皮膚黝黑,身材偏胖的姑娘。
李見珩把病歷向下一翻:暴食癥。
“多大了?”
“十五,初三,要中考了。”回答他的聲音卻是一個尖細的女聲。
李見珩一抬頭,看見丘小墨背后站著一個女人——丘母與親生女兒截然不同,瘦、高、皮膚白皙,只是臉太長,嘴唇小而薄,分明顯出幾分馬臉一般的刻薄勁兒來。
李見珩微微皺眉:“什麼時候開始有這樣的癥狀?”
丘小墨剛一張嘴,要說什麼,女人搶先答:“上個月底,就一次沒考好,我說了她幾句,然后她就跑到衛生間去吐,我一看——”
“我沒問你。
”醫生忽然打斷她。女人一怔,可李見珩看也未看,只沖丘小墨笑笑:“什麼時候?”
丘小墨反倒不敢說話了,抬頭怯懦地看著自己的母親。
母親嘴角向下一撇,心里似乎有氣似的,冷聲道:“問你呢,你倒是說啊。”
話音方落,又聽得醫生說:“你是——”
丘母一怔:“她媽媽。”
“那請你出去吧,”李見珩聲音很冷淡,“我和病人一對一談就可以了。”
“我是她媽媽,是家屬,怎麼就不能——”
“你愿意讓她聽嗎?你要愿意……也行。”李見珩掃了丘小墨一眼,輕飄飄地說。
丘小墨從未想過,這醫生只言片語,竟讓她爆發出生平頭一回的勇氣,敢于無視母親熾熱的視線,沖他點了點頭。
“……你說的這些事情,家里人知道嗎?包括其實從六年級開始,就有催吐行為?”醫生一邊在病歷上“刷刷”寫著什麼,一邊輕描淡寫——起碼丘小墨是這樣覺得的——輕描淡寫地問她。
“不知道吧。我從來不和他們說。”
李見珩笑笑:“暴食癥和內分泌失調有很大的關系,你不正常的飲食和暴食癥互為因果,而最開始的起因只是因為……外界的刺激。她們說的話……無論是說你黑、說你胖,還是調侃你的發型和外貌,這些無意義的對你本人的攻擊,讓你產生了壓力,產生了心理陰影。解決的辦法很簡單,別放在心上……正常飲食,吃點調節內分泌的藥。有暴食或者不進食、或者催吐沖動的時候——忍住。”
“可是,我沒有辦法不在意他們說的話……”
“你必須不在意。”醫生說,“這是每個人都得學會的事情。從前我也不會……小孩子罵我有娘生沒娘養的時候我也會和人家打架。
”
丘小墨一愣——她沒想到醫生會說這些。
醫生笑笑,很快結束了一瞬間的自我剖析:“我有一個朋友和你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