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口袋的時候,從其中一件呢子衣的側兜里翻出兩張演唱會門票。
李見珩回憶許久,發現是去年底聶傾羅塞給他的。
唐若葵的演唱會門票。
睡前,段瀾漫不經心撥弄他耳上那顆銀釘——是一只星星,嵌在略微紅腫的耳垂肉上。
——這幾日他推翻了許多版樂譜初稿,都不滿意,心情不好,李見珩就叫他不要寫了。除去每周按時去醫院過個流程、掛號開藥,他很少出門,全靠李見珩生拉硬拽,才定時到小區里轉一圈,曬曬太陽。
李見珩有時說:“感覺我在遛貓。”
段瀾說:“貓比我好打發。”
因而此時,李見珩忽然抓住他那只四處作怪的手,塞回被子里:“不愿意在港城待著,我們就去別的地方散散心。”
“不去。”
“去吧,你會想去的。”
“哪里?”遲疑片刻,段瀾問。
他便從睡衣兜里翻出兩張演唱會門票,在段瀾眼前輕輕一晃:“他也想見你。”
段瀾垂眼瞧了一會兒,神色微動,半晌翻過身去,“面壁思過”一般縮在墻邊,才輕聲道:“去可以,不想見人。”
李見珩只得順著他:“不見就不見吧。”
他最終和院里結束扯皮,休了年假。
四月初的上海春風料峭,直往人衣服里跑,濕冷的氣候無縫不鉆,李見珩騰出手來,替段瀾圍上圍巾。段瀾低頭看著那兩只骨節分明的手靈活轉動時,忽地想起十年前隨他去東北的那一次,他也是這樣溫柔體貼地照顧他。
就覺得什麼也沒有錯過。
演唱會在浦東,座無虛席,熱鬧紛呈。
為了避免趕上散場時洶涌的人流,他們提前離場。
走出會場時,才發現天下起小雨。酒店在外灘附近,吃過晚飯,時間還早,他們便共撐一把傘,沿著江岸向黃浦區的方向走。
云霧升騰,陸家嘴的高樓大廈都直入云霄。上海中心大廈、環球金融中心和東方明珠這三巨頭散發而出的燈光,在夜色雨霧面前不值一提,被霧氣稀釋得極其微弱,整座城市便名副其實成了賽博朋克世界里的“魔都”。
一下雨,才顯示出大城市的氣魄——地上盈盈浮著一層水,映照出或熱或冷的色光,映照萬國建筑、北蘇州路到金陵路一溜的百年歷史,映照游船渡輪,江對岸新紀高樓光怪陸離……仿佛兩個世界交匯于此,碰撞于此。
風吹得人睜不開眼,突然聽得段瀾說:“好遠。”
“什麼好遠?”
他看向江對岸:“我小時候覺得在這樣高樓里工作的人都很成功、很優秀,生活一定很美滿,那時很羨慕,只是可惜太遠,自己不能涉足……現在想想,反倒是座‘圍城’。”
“不遠,你想夠隨時夠得到的。”
“我不愿意。”段瀾說,“還記得我和你說的嗎?我一生的理想是逃離,逃離這樣冰冷的城市……直到現在這個愿望也沒有變過。街上摩肩接踵,與人擦肩而過,甚至能片段地聽見這些一生只見一次的陌生人在談論什麼、抱怨什麼,可是走過了,回頭一看,還是覺得很遠……”
“太遠了,‘人與人之間,悲喜并不相通’。”
他們走到盡頭,沒有路了,又折過頭來,朝南京路的方向走。
段瀾說:“我突然挺羨慕他的。到最后終于做了自己愿意做的事情。
”
李見珩便知道他在說唐若葵——唐若葵的演唱會永遠都用一首《蟬鳴》做大軸,唱完了絕不返場,是約定俗成的規矩,但沒有人知道原因。
就好像誰也不知道一首《蟬鳴》,是幾個少年人,窩在飛來鎮的一間磚房里,嬉笑打罵抱一把便宜吉他攛弄出的曲子。
李見珩捉住他的手:“你也可以做。再沒有人攔在你面前了。”
段瀾笑笑:“我過了那個年紀了。”
“理想無關年紀。”
“我有段時間很討厭別人和我提‘理想’這兩個字。覺得惡心。”
“我偏要提。”
段瀾看他一眼,拿他無法,只好岔開話題。八/九點鐘,外灘繁華,四處都是人,兩人之間十指相連,免不得要招來一些探究的目光。
十年前,段瀾都敢視而不見,十年后,卻掙扎著想甩開李見珩的手。
李見珩哪里讓:“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我害怕有人看我,不管出于什麼原因。”
“不要怕,”他抓緊段瀾溫熱的手:“不能怕。”
回酒店前,路過便利店,段瀾說要買點熱食暖暖肚子,進了門卻徑直奔向兩立大冰柜。
李見珩就看著他糾結許久,在一排啤酒罐里抓走一瓶福佳白。
李見珩眼疾手快逮住他:“不準喝。”
“我想。”
“我不準。”
“我想喝。”
“……就一瓶。”李見珩后退一步。
“兩瓶吧,好不好?”
“段瀾。”
“哦。”段瀾只好垂下眼,委屈巴巴地抱著啤酒走了。
買單時,一只手卻伸過來,又丟下一罐福佳白。
段瀾抬眼看他:“不是不喝嗎?”
李見珩嘆氣:“破例一次,陪你喝一杯。”
他臉上就露出少年般純粹的笑意,李見珩心里一動,覺得一時間仿佛歲月長河倒流。
兩杯啤酒下肚,段瀾打開窗。
樓層高,風急雨密,斜殺進房間,吹在臉上。李見珩起身,正欲替他關小窗戶,段瀾卻制止他:“吹一會兒。”
他說:“臉上熱。”
李見珩低頭看他:只不過喝了半瓶酒,一片潮紅就漫上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