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沈崇負責打點整個酒吧流水運營的事務,他不在,段瀾沒法開張,因而店里寂寥無人,他自己翻箱倒柜找了一點冰塊,倒了兩杯果汁。
李見珩第一次有機會心平氣和地打量店里裝潢——之前來時,他只覺這個地方“烏黑麻漆”、“不見天日”,非常不利于段瀾的身心健康,問:“這都是你選的嗎?”
“不是。只有里面那條長廊是按我心意設計的,”段瀾抬頭瞟了一眼,“沈崇過手監工的。”
李見珩記得那條陰森森的長廊,心想總有一天要把那些眼珠子、骨頭都砸爛,貼上一串陽光燦爛的丘比特小天使。
但他問:“你很早就認識沈崇了?”
“他是我撿的,”段瀾說,“自己帶大的。”
“‘帶大’?”
“第一次見面,他應該才十四五歲吧。”
沈崇去年才從本省唯二兩所985之一畢業,細論專業,和宋小漁算半個同行。一戰考研由于各種原因不幸慘敗,這孩子就不樂意考了,準備玩兒幾年再作打算。
李見珩失笑:“你怎麼撿的?”
“他在店里偷東西,被人抓住了,追著打,”段瀾平靜地說,“不值錢的小東西,我就買下來了。”
“他父母呢?”
“沒有父母。管那些老扒手認親戚,所以一幫‘哥哥姐姐’都在里頭蹲著呢。……偷得到就有飯吃,偷不到就喝西北風……就這樣長到那麼大的。”
那應該已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李見珩在心里一算,是他未曾參與的段瀾的人生。
回憶起過去,段瀾一直蹙眉不展,這時卻忽然笑笑:“小王八羔子走了很多歪路,又犟又煩人,好幾次差點捅出大簍子。”他說,“一開始,去派出所撈人、酒吧逮人那都是家常便飯——后來開‘A+’也多半是為了他,我說‘省得你跑別的吧里去花錢’。
我還能說得上號的、比較嚴重的一次,是他和人‘玩兒’,鬧得差點進醫院。”
“‘玩兒’?”
段瀾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玩兒。到酒吧里喝了酒,聊起一些個人情/趣傾向,再一拍即合地去開房的那種‘玩兒’。還要我說的再明白一點嗎?”
“……怎麼個玩兒法?”
“看他的診斷報告,我覺得該干的都干了吧。”段瀾說。
李見珩眼前就浮現出沈崇的樣子。
總覺得那是個干凈純真的孩子,生得清秀,不算太高,胖瘦正好,也許是因為做慣了“經理”這樣的服務業角色,臉上總帶著若隱若現的微笑。酒窩不太深,不仔細看壓根意識不到,他笑起來還有那樣一個淺淺的渦旋。
他現在才意識到,沈崇脖子上為什麼總戴著一條黑色皮質choker,正中心栓一只小鐵環。他還以為那是年輕人時髦的裝飾,沒放在心上。現在才知是他內心某種欲望的外示。
“我查了很多資料了解這種心態,”段瀾說,“書上說這不是病。‘控制欲’是人人都有的一種傾向,或深或淺,有的人會走向極端。極端也有許多種,像他那樣走向反方向‘承受’面的,也是其中一種。施受者所謂的畸形心態,都源自人類基因本能。”
“所以你是怎麼看的呢?”
“我不怎麼看……我很理解他。”
段瀾本來翹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沉默片刻,換了個姿勢,隨意窩在一邊。
“據說這種畸變常常和缺愛掛鉤,雖然小部分也是天生。但父愛缺失,在我們這一代影響范圍最廣——畢竟前幾十年,‘男人就是養家糊口,女人就是相夫教子’這樣的傻/逼言論深入人心。
一個比較常見的投射,就是年輕女孩子常有“叔控”或是戀父情結。相應的,部分‘陽剛’教育下長大的男生,會有戀母情結。鄙人有幸,十分理解。”
“從小撒歡的野孩子,或者從小沒人管、自己收拾自己的乖孩子,其實心里都渴望‘管束’。因為在那樣錯誤的環境里長大,他們錯誤地把‘管束’等同于愛。以為管束意味著付諸精力,付諸精力意味著在乎,以為這就是得到從未體驗過的‘愛’……但那個時候沈崇年輕,不知道圈子臟,很多人只是‘發泄’,只是肉/體層面的癖好,根本不關心你精神深處的渴求。”
“你覺得自己是個缺愛的人嗎?”李見珩忽然這麼問。
段瀾眼皮向上一翻,似乎無奈地搖了搖頭:“我們在問診嗎,李醫生?”
“其實,這是一個陳述句。”李見珩說。
段瀾微怔,眸色一暗。
“我見過很多在我面前做自我剖析陳述的病人,礙于面子,或是別的原因,他們往往用‘別人說’或者‘看了些資料,資料上說’來開頭。更過分的,會說,‘我覺得我和我一個朋友很像’,但大家都知道這個朋友純屬幌子。”
“如果不是深刻共情,或者深刻理解,你不會說出那樣的話……你在暗示我。”
在暗示所說的缺愛與……某種傾向。
段瀾閉上眼睛:“也許是吧。缺愛。我很久沒見過我父親了……劉瑤也沒見過。”
李見珩沉默片刻:“我說的不是這個暗示。是你所提到的……別的。你明明知道。”
段瀾垂著眼聽他步步逼近,許久才起身。
“李見珩,”他笑笑,“那就越界了。不要再提了。”
他送走——或者說是趕走李見珩后,一個人窩在沙發里逗小貓時,接到了聶傾羅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