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過年,帶著段瀾走街串巷去見那些幾百年不見一面的親戚,劉瑤也摁頭讓段瀾打招呼。段瀾壓低聲音問她:媽,這都誰啊?劉瑤那時缺錢,得像娘家人伸手,因此賠完笑回頭罵他:你三姑姥姥啊,這都不記得?
這都要記得,得是怎樣一個天才啊?天知道這些遠方親戚上一回是哪輩子見的面。
他就和劉瑤說:下次回去別帶我了。
劉瑤罵他:就是要帶著你才去見面的,你這孩子怎麼不懂事兒呢?
再后來,段瀾不反抗了。不管是學業的事情、生活的事情,全讓劉瑤一個人做主。
從來沒有人問過他愿不愿意,喜不喜歡。
可是蔣瀚云方才說:“他說不喝,你聽不見嗎?”
從前李見珩也說過這樣的話。
他不愿意的事情,李見珩從來不逼他。就像現在,酒吧正好在聶傾羅的轄區,他碰巧來過一次電話,兩人簡短聊了聊,他就知道李見珩想見他想得要發瘋,“志在必得”。可除了逼他看病那一次,別的事,感情的事,真見了面,李見珩總是克制住自己,等著段瀾試探伸出腳,自己回到他身邊。
交通燈紅轉綠,蔣瀚云一腳油門踩下去,把段瀾顛醒了。
他回過神來,忽地對蔣瀚云說:“你喜歡我什麼?”
“干嘛?”
“身邊就沒有別的人可追求了嗎。”
“沒有了,你是最好的。”
段瀾沉默良久:“別追了,我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走了。”
蔣瀚云聽出“走”的另一個意思。他的側臉隱沒在夜色中,單手熟練打轉方向盤,一只手扣在段瀾手邊:“你不是在看病嗎?你會好的。”
段瀾想要反駁他,但終究沒吱聲。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在“好”。
港城總是下雨。兩人一直相對沉默,等吉普車拐進小道,停在木華村門口進不去了,雨卻偏偏停了。
見蔣瀚云這個態度,段瀾沒有什麼話要再和他講。可就在他解開安全帶要下車的時候,蔣瀚云忽然問:“他是誰?”
“‘他’?”
蔣瀚云把手撐在車窗上,散漫一笑,望著窗外行走的路人:“那個醫生,李見珩。”
段瀾似乎停頓了許久,才平靜答道:“一個老同學。”
“一個老同學。”蔣瀚云重復一遍,“真的只是老同學嗎?”
蔣瀚云嘆了口氣:“你知道嗎?我有種直覺。”
他話音方落,余光瞥見段瀾掏出打火機,點了一根煙。火光映照著他的側臉,他那樣冷淡的眼睛里居然沾染上一點流光霓虹的顏色。
“什麼?”段瀾吸了一大口煙,然后緩緩吐出煙圈。
蔣瀚云笑笑:“遲早有一天,你還會回到他身邊。”
“下車吧,”蔣瀚云伸手掐滅他剛抽了一口的煙:“少抽一點。起碼別在我車上抽。”
每周一次,段瀾又在精神科門口等著復查。
他看著顯示屏:李見珩在8號診室,上一個叫的明明是“+4”號,可還沒過去十分鐘,這廝又喊了“+13號”。
段瀾問他:“你給我走后門了吧?”
李見珩笑瞇瞇地沖他眨眨眼:“噓,別讓人家聽見了。”
李見珩見到他時臉上總是帶著淡淡的笑意,溫柔和煦好似十年前那個少年。可他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叫段瀾覺得十分不習慣,一時間,又覺得兩人之間因著十年未見有了許多疏離。
他總是例行公事地詢問段瀾最近的睡眠、情緒等等亂七八糟的情況,問那一堆五花八門的藥物里,幾個藥性比較重的藥物有沒有導致腹瀉或是失眠的副作用。
沒有沒有沒有……好像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走去。
臨走前,他以為李見珩要和他再說什麼,可他一句越界或是曖昧的話也沒有說,只是問段瀾:“有按時吃藥嗎?”
“有啊。”
“嗯,不然會住院。你不想住院吧?”
他笑笑:“沒事了,下周再來吧。”
段瀾就忽然賴在精神科長廊不想走了。
旁邊的矮胖女人對他虎視眈眈,就差在腦門上把自己心里所想掛出來:這男的到底看不看病,占著個位置不走,我腿都站麻了也沒地方坐!
李見珩許是心疼他排隊久,先叫了他的號,這樣復診完他就可以離開醫院,可是段瀾沒領這個情,偏生一口氣坐到李見珩把早上的門診看完。
他看見形形色色的病人走進李見珩的診室。學習障礙的高中生、失眠的白領,幻聽的中年男子或者是神經性頭痛的老人……
四五個小時,李見珩連門都沒出過,仿佛機器人似的,壓根不用解決生理問題。
他終于解放時,出門一看,瞧見段瀾還坐在那里,吃了一驚:“你怎麼不走?”
段瀾說:“不想走。”
李見珩平靜地盯了他一會兒,似是知道他在想什麼,并不戳破,半晌說:“那要一起吃個飯嗎?”
說是吃飯,倆人只是各自買了一張卷餅,坐在路邊長椅上啃。
李見珩對他笑笑:“下午還有會要開,走不遠……將就將就。”
段瀾說沒事,心里想的卻是許多年前,他也這樣和李見珩肩并肩,分一碗烤冷面。
段瀾忽然說:“你有很多病人吧。”
“為什麼這麼問?”
“我看你桌子旁邊全是伊利牛奶。”
李見珩失笑:“一個老病人送的……失眠終于好了,非要塞給我,說一點小心意,不是紅包不違法,沒辦法只能留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