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確實沒說什麼多余的、越界的,只是順著病情,抽絲剝繭,聊了一些生活狀況。包括三餐、睡眠、吃藥和情緒。
李見珩說:“按時吃藥……我可以不抓你住院觀察。”
段瀾說:“如果吃藥沒有好轉呢?”
李見珩抬眼:“那只說明你沒有謹遵醫囑,段瀾。”
他見段瀾沒傘,就要送他。相伴著并肩而行時,段瀾才發現他似乎長高了——而他仔細估量半天,才發現并不是李見珩長了個頭,而是這十年過去,他莫名瘦了很多,不似少年時那樣陽光健壯,因而就顯得個高。
他沒有問這十年李見珩是怎樣過來的。
到了巷口,有屋檐,李見珩不必再送,段瀾卻有些貪戀待在他身邊的時候,沉默半晌,試探著問:“坐坐嗎?”
那時他還不知道李見珩已是欲擒故縱的高手,對方只是笑笑:“還有事情,不坐了。”
段瀾又問:“那天你說……屢屢碰壁會沒有耐心,是真的嗎?”你現在已經失去一點耐心了嗎?
卻聽李見珩說:“假的。”
“我永遠不會對你失去耐心……可是不逼你一把,你怎麼會邁出這一步來找我?”
段瀾臉色一黑,當即轉身,拋下一句告辭,卻被李見珩喊住。
“瀾瀾。”疲憊的醫生對他笑笑:“自殘的事情,不要再讓我發現了,好嗎?”
段瀾一怔:他明明懇求得十分溫柔,言語間卻流露出一種不可違逆的威嚴,仿佛一句話就能控制他的身心,叫段瀾無端感到一絲惶恐。
半晌,他才敷衍了一句“我盡量”,便轉身離開,落荒而逃。
他獨自在酒吧吧池里坐了一會兒,喝了一碗粥。
他的胃不好,連沈崇都有本事嚴令禁止他吃辛辣刺激的食物,喝一點酒,已經是他最后的退讓。
他正要起身回屋時,卻聽見門口傳來敲門的響動,似是有人要進,卻被保安攔下。
當然不會是李見珩,這廝若要進門,誰也攔不住。
段瀾便問沈崇:“不是掛了打烊嗎?”怎麼還有這麼不知規矩的。
沈崇心里也奇怪,親自去看,一開門,竟看到一只落湯雞。
秋雨里,年輕女孩只披著一件單薄的外套,暴雨傾盆,渾身濕透,黑發如海草一樣黏糊糊地貼在臉上,顯得她的臉格外慘白,臉頰又凍得通紅。
沈崇記得她,一回身,讓段瀾看見了,段瀾也是一愣:“你怎麼來了?”
蘇薔打了一個噴嚏,對他一笑:“我沒地方去了。”
段瀾起身回房——他平時不住這里,另有居所,但有時懶得回家,也備了一些生活用品——便去替她取了一條浴巾。
他折身回來時,沈崇已經給她端來一碗熱湯面。但蘇薔只是低頭蜷縮在沙發里,眼神愣愣盯著一處。
段瀾把浴巾蓋在她身上:“擦一擦——”
擦字還沒說完,蘇薔猛地抬頭看她,把段瀾嚇了一跳。
她執拗地盯著他三秒,三秒后,“哇”一聲嚎啕大哭,抱著段瀾抹眼淚。
段瀾兩只手都不知道往哪放,朝沈崇投去一個“救我”的眼神,但沈崇是個王八蛋,拔腿就跑,段瀾只好獨自安慰她:“怎麼了?……別哭了。”
蘇薔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半晌,才緩下來,抽抽搭搭地吸鼻涕。
她可要比當年的段瀾堅強多了,還有心情開自己玩笑:“哭得是不是很丑?你別看了……”她說:“我真覺得自己倒霉透了,這種時候,居然只能找一個陌生人哭訴。”
段瀾嘆氣:“哭訴什麼呢?”
蘇薔沉默片刻,微微垂眼:“我有一只鸚鵡,從老家運來的。很聰明,會叫人,會說你好。我總把它掛在房間里,叫它陪著我寫作業,可是我媽嫌它煩。”
她低聲說:“然后我今天就找到了這個。”
她在口袋里摸索片刻,掏出一只鸚鵡尸體。
羽毛灰暗,沾染泥土,濕漉漉的,還滴著渾水。
蘇薔輕聲說:“好冷,從來沒覺得它這麼冷……它再也不會叫了。你說,原來我們和動物的生命是不平等的嗎?我和父母的生命也是不平等的嗎?是不是長大成人了,就可以擅自對低自己一等的生物,隨意處置?”
她一直沒聽到段瀾的回復,抬眼一看,卻見段瀾臉色慘白,壓抑片刻,劇烈咳嗽起來。他狼狽地推開桌子,想到衛生間去,可沒走幾步,再忍不住,靠在墻邊嘔吐起來。
他想起同樣冰冷的一具尸體,也是這樣在暴雨中被濕潤泥土掩蓋。
多年過去,悲劇重演而已。
自那天起,他頻頻夢見老拐。
蘇薔以為是自己神神叨叨地掏出一只鸚鵡尸體——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瘋癲奇怪——以為是嚇到了段瀾,連著來了好幾天向他道歉。段瀾說無事,她卻賴著不走。
段瀾有些無奈:“你還是個未成年,小小年紀的,總待在我這兒,被警/察逮到了,我百口莫辯。”
蘇薔似乎很喜歡他,總黏在他身邊吐槽生活中討人厭的瑣事,咬著吸管笑道:“那你帶我出去玩吧……我們出去走一走。”
段瀾經常開車去人工濕地散步,他帶著蘇薔也去那里。
蘇薔蹲在湖邊揪那些水草,糟蹋綠植,嘴上說:“哪天我真氣極了,就從這兒跳下去,我媽一定會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