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跟著這股子直覺走上學海路,在三中附近轉了一圈,鬼使神差、心神一動,鉆進附中后門不遠處的一排未拆遷老房中。
他隱約記得聶傾羅給他看過資料,方婷家就住在這里。
他走過那些筒子樓,烏色的天空被晾衣桿分割,一陣狂風襲來,其上晾曬的內衣、短褲、長裙,將墜未墜。
果然,巷子深處,他看見只穿了一件單薄睡裙的方婷。她跳窗出來的,赤腳,因而腳板心上劃破了幾個口子,流血,血又沾著灰。
她仰著頭,執拗地盯著什麼。似乎是天臺的位置,可李見珩找不到原因。
他只好嘆了口氣,走過去,將自己的夾克外套脫下,蓋在方婷身上。他才發現方婷瘦弱的身軀微微顫抖。
他問:“為什麼要跑出來?”
半晌方婷都不答話。她慢慢回過頭來,很陌生地看了李見珩一眼。
李見珩忽然意識到,自己穿著白襯衫:棉質的,因為走路奔跑起了許多褶子,心里便一驚,正要擋住方婷的眼睛。可方婷制止他的動作,伸出手,平靜、柔軟、堅定地梳理那些凌亂的衣褶。
李見珩就忽然覺得背后發涼。
——他見過許多這樣平靜的人,包括段瀾在內。他們看似平靜,但內心深處醞釀著情緒。這情緒指不定何時就會噴發……然后席卷著主人,把他們徹底帶入死亡。
李見珩抓住她的手,蹲下身來,仰起頭柔聲問:“怎麼了?和我說說。你可以相信我。你可以告訴我。”
方婷笑笑,嘴唇一碰,吐出一個字:“臟。”
李見珩正不解,忽地,狂風又吹過來。
這一回,秋風暴起,吹得枝條四處抽動,吹得晾衣架上下亂顫,一卷,就把那些短褲、長裙、襯衫和內衣吹落下來,劈頭蓋臉朝地上砸去。
一件粉紅色的女士內褲正好落在方婷頭上,她一怔,顫抖著手撿起它。
眼神就瞟見柔軟的棉布上,用黃色細線繡著一只小熊。
李見珩明顯發現她的眼神變了:瞳孔劇烈收縮,連臉上的肌肉也不受控制地抽動起來。
李見珩心里一緊,立刻伸手要把她護到自己懷里,可不知方婷哪來那麼大的力氣,將他一把推開,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可她又很快連滾帶爬地站起來,沖向墻邊的垃圾堆里。
她扶著垃圾桶,“哇”一聲吐了出來。
她最近一段時間吐得太多,此時又吐得太猛,一下子,翻江倒海似的,連胃酸都上涌。然后是一點血花。
李見珩下意識抬頭看方才她曾經凝視過的天臺……和地上那些淺粉色的、流光溢彩的、幾乎透明的裙子,以及一條幼童的小熊內褲。
他似乎明白了什麼……
他看著方婷吐完,一個人蜷縮在垃圾堆里,心里有了答案,但不敢去想。
年少時,他鐵了心要帶宋小漁離開宋父的原因之一,便是他曾在宋遠義眼睛里,看到過那樣貪婪血腥、蔑視人/倫的獸性。
李見珩打車帶方婷回醫院。
她的狀態十分不好,極度暴躁,幾個女護士都壓不住。進了病房,連踢帶踹,砸了好幾個熱水壺和玻璃杯,叮鈴哐啷,引得整個樓層的病人都紛紛探頭圍觀。
李見珩一手的血和嘔吐物,先去洗手間洗了兩次手,趕來時冷著臉趕客:“都回去,別看了,再影響她的情緒,你負責?”
圍觀者或多或少聽說過,李醫生懟無理取鬧的病人時所向披靡的威名,立刻縮回腦袋離開了。
于曉虹挨了方婷好幾腳,有苦不能言,正抱著肚子蜷縮在一旁。
而方婷還在和她的床鋪作斗爭:她一心撲在床邊,顫抖著雙手試圖整理好那被她揪出死褶的床單。可是她滿手是血,情緒又不穩定,渾身抖得像篩子,哪里能整理得好?
因而她只是越來越崩潰,甚至于開始揪自己的頭發,不斷撞擊著床板,嘴里除了念叨“臟”、“臟”,還開始嘀咕:“要干凈……要漂亮……”
李見珩的襯衫原本扎在褲子里。他一把扯出襯衫,抓在手里揉成一團,再松開,全是密密麻麻的褶子。
他擠過執著于看熱鬧的人群,于曉虹一把拉住他:“別過去,她看見男醫生更瘋,剛剛打出血一個……”
李見珩摁住她:“沒事。”
他走到方婷身前三米處,方婷就發出尖叫,一把折過床頭的臺燈握在手里,像使一把鐵錘似的擋在身前,意思是叫李見珩別過去。
李見珩慢慢蹲下來,試探著朝她伸出手:“沒事……別怕。”
可方婷猛地出手,用力砸向他的手。
李見珩壓根沒躲。燈泡碎裂,劃開他虎口一道長長傷痕,鮮血甚至噴了出來,濺在地上。可李見珩只是向她展示手心手背:“你看,我不會還手的……你不認識我了嗎?”
方婷有些遲疑:“你是誰?”
他說:“李見珩。我說過……你可以相信我。”
方婷還是警惕地盯著他,不肯再讓他靠近。
可是這個外披一件白大褂的男人笑著指著身上的襯衫:“你看,它皺了。我笨,理不清楚……你能不能幫我疊一疊?”
方婷猶豫許久,才伸出手,朝李見珩的方向夠了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