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于曉虹來送了幾次熱水,每次都吩咐李見珩:“李醫生,你臉色真的一天比一天難看了, 多休息啊。”
李見珩只是應付著說:“哪有時間休息啊?睡一覺就好了。”
于曉虹心想:可是醫生很難有機會好好“睡一覺”。
那天晚上,他說完“告辭”, 頭也不回地離開段瀾的酒吧, 徑直回家。
他內心有一團火熊熊燃燒著,燒得他五腹六臟又熱又酸。又好像又一只殘忍的大手, 把他整個人像麻花似的擰成一條,揉來拽去他的所有骨肉,叫他疼得心口直顫。
——十年過去,他們都和自己所想象的、所期待的不同。
對方也和記憶里的截然相反。
就好像那段五百個歲月的相遇, 在十年的天塹一般的分隔面前,真的不值一提。
和段瀾不歡而散后, 大半夜的,李見珩睡不著覺, 坐在客廳拋球玩。
球是養狗時買的。他在國外上學時撿了一條狗,是條老狗, 不中用了、老了、跑不動了, 被人拋棄。他那時也沒什麼錢,購入生活用品時偶然路過寵物專區, 買了這只軟球。后來狗死了, 球還在。
軟球“啪嗒啪嗒”地來回撞著墻壁, 他租的又是老房子, 隔音奇差無比, 不一會兒鄰居就“哐哐”砸門表示抗議。
被李見珩冷漠的神色和裝聾作啞的態度氣回去了。
他又坐回沙發里, 囂張地砸著墻, 忽然,撒氣似的,猛隨手一丟,那球就朝著音響上的玻璃瓶去了,“啪”一聲,一地清鳴。
看著滿地碎片,和已經半枯的那束白玫瑰,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心底那些暴戾、黑暗的想法開始翻涌。
他試圖不再回想段瀾的那些話語,可話語如毒蛇一樣鉆入他的大腦,狠狠咬上一口。
他真想不管不顧做點什麼。
卻在瞥見自己書桌時,歸于平靜。
書桌上一排工具書,書旁立著一只小陶瓷雕。手藝粗糙,做工低劣,瓷釉都開裂了,那只穿著白大褂的小兔子面目愚笨,咧著嘴,露出一顆白牙。
他便想起段瀾將這只兔子送給他時,臉上歡喜的神情。
他忍不住輕輕地撫摸兔子耳朵……就好像碰觸到那個人柔軟的嘴唇。
他和自己說:你怎麼能和一個病人計較?
李見珩到底忍耐下來,決意先不去見段瀾。
段瀾需要時間,他自己也需要時間。重逢太突然,再步步緊逼,情況只會更糟。
李見珩就一門心思撲在工作上。
下午查房時,護士遞來床位單。列表上有個不熟悉的名字,李見珩回憶了半天,確定先前從未見過,就向護士打聽情況。
小護士太忙了,一邊吊藥水瓶,一邊調滴速,頭也不抬、習以為常地說:“隔壁南醫轉過來的,重度分裂,說了希望不大,但家屬還是執意要花錢。孫醫生心腸好,答應下來,但估計過幾天就得轉精神病院了吧。唉,這種事,我們也沒辦法呀。”
李見珩抬眼一看,瞧見一個長著圓圓臉、樣貌喜慶的姑娘。
圓杏般水靈的眼睛、白皙通透的皮膚,明明有著一副非常討人喜愛的樣貌,偏生張著一張嘴,發出“啊啊”的聲響。一頭微卷的褐色長發干枯無光,沾著不知是橡皮泥還是牙膏的東西,十分難看地搭在眼皮上。
她的病號服上全是醬油污漬,露出一截手腕,而手指尖,指甲也被她啃得凹凸不平,卻死死揪著兩三顆喜糖。
她不認識李見珩,第一次見到他,臉上驀地露出笑容,興高采烈地對李見珩喊:“來來——吃糖!”
李見珩心里一揪,勉強對她笑笑,接過那兩顆糖,然后壓低聲音問護士:“什麼情況?應激?這麼嚴重?”
護士剛要答話,卻被一個平靜的男聲打斷了:“受刺激了,就這樣了。”
李見珩一回頭,看見聶傾羅穿一身便裝,插著兜杵在門邊。
“說起來,我還得叫她嫂子。”
他往嘴里放了一塊巧克力——聶傾羅以前是個不折不扣的肉食動物,最討厭甜食,覺得那是小姑娘才吃的東西,但自打周蟬去世后,他就習慣在口袋里到處藏水果糖、奶糕和巧克力。
他含糊不清地說:“我上學時,班里都管我上鋪叫二哥,因為他在家排行老二。大家都以為他有個哥哥,后來才知道他哥哥出生時就夭折了。他是獨子。”
“畢業后,進警隊的進警隊,下基層的下基層,就他沒了動靜,現在想來應該是被選去緝毒大隊……上個月出事的。剛破一個大案子,好不容易結束臥底陪陪家人逛街買衣服,當街,三個人,三把刀,一刀捅不死,反抗中剁成泥了……當著這小姑娘的面。”
“才剛結婚五天,你瞧,”聶傾羅低頭笑笑,從另外一只口袋里翻出一顆紅色的奶糖:“喜糖我還沒吃完。”
兩個人心情郁悶,躲到天臺抽煙去。按理說醫院是全面禁煙的,可李見珩心里實在難受,當著人民警察的面問他要不要來一根。
聶傾羅毫不猶豫地帶頭違紀。
“不是說戒了嗎?”
“偶爾也復吸。”
煙霧繚繞,他們相對沉默許久,是李見珩先把煙頭一摁:“我有時真不想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