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見珩后來才知道,那天最后一次見到段瀾的人是唐若葵。
在天際還剩最后一點夕陽的時候,唐若葵找到他。
他帶著曾經段瀾送給他的那把吉他。
段瀾看到吉他,卻覺得心里生厭,別開頭:“不要給我,你留著吧。”
可唐若葵強硬地往他懷里一塞:“你給我的希望,給我的要求……我都做到了。現在還給你,一切本就是你的,你必須拿著。”
他終究沒有再拒絕。
那是一個孤獨寂寞的黑夜。
李見珩一生都不愿回憶那個晚上。
他無可失去的人生終于在那晚再次痛失所愛,終于一無所有。
劉瑤敲響了他家的大門。
這回更直接、更絕望,那個原本高傲又優雅的女人,差點跪在他面前——所幸李見珩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
她泣不成聲,只是懇求李見珩一定要把段瀾找回來。
她聽說了周蟬的事情……她忽然害怕最后回到她身邊的,也是那樣一具冰冷的身體。
李見珩心力交瘁。
那天姥姥昏迷了,到醫院一查,癌細胞再次擴散。
這回擴散到全身,醫生最后只是對他搖了搖頭。
他一個人在廚房里坐了很久。
案板上的搟面杖、面碗,以及蓋板兒上還堆著的小山似的面粉。他仿佛還能看見那個圓墩墩的、像只三花貓的白發老人,正系著一件圍裙,在她的食物的世界里忙碌著。
他忽然想了很多事——從記事以來,他所見到的姥姥,就總是在廚房里忙碌。這就給李見珩一種錯覺,好像她一生都是這樣的。可當她興高采烈地拿著自己年輕時的黑白老照片要李見珩看時,李見珩才意識到,她也曾經擁有自己的人生。
那時她梳著兩根大而粗的水亮的黑辮子,穿一件小領的碎花襯衫,對著鏡頭羞澀又好奇地露出笑容。
可她最后犧牲了那一切,為了她的家人犧牲了一切。
他想起小時候,北方下雪,中午太陽出來,雪微微地化了,地上就有薄薄的一層冰,走路須得非常注意,才不會滑倒。姥姥就總是緊緊地抓著他,把他抓在身邊,領著他到菜市場去、到小學去,到他愛的地瓜攤邊,買上兩塊烤地瓜,笑瞇瞇地看著他像小花貓一樣“吧唧吧唧”都啃完,嘴里還說:“你吃,姥姥不餓。”
那只緊緊牽著他過馬路、牽著他長大的手,有一天布滿皺紋,有一天失去力氣,再也沒法握住什麼東西,只是虛虛地躺在床上,青綠色的血管插著枕頭,靠機器維持著生命。
他不想迎來的這一天終究還是到了。
李見珩剛把劉瑤送走,就接到了醫院的電話。
他們的語氣很冷淡,因為已經見慣了這樣的生死別離,只說病人可能要不行了,正在搶救,家屬來見最后一面吧。
可對于家屬來說,卻是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
他趕到的時候,人已經在手術室里。
手術室外的走廊燈光冰冷、慘白,幾個面容同樣憔悴的中年男子或躺或坐地倒在長椅上。
李見珩才發現自己的手微微顫抖。
明明室內的冷氣開得也不低,可是他的手冰的嚇人,甚至顯出幾分青紅。他坐在那里,低著頭,一遍遍地開關著手機屏幕。
度秒如年。
他最終打開通話記錄,對著那個熟悉的號碼呆了許久,最終再次摁下了撥通。
他太孤獨了,需要一個人在他身邊待一會兒。可偏偏這個時候,愛人不在。李見珩心想:一定也是無人接聽吧,這些天他已經習慣了對方從他的生命中消失。
但那天晚上,電話居然通了。
那邊那麼安靜,若不是聽見段瀾淺淺的呼吸聲,他幾乎以為是線路發生了錯亂。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
他們就那樣相對沉默著,直到段瀾說:“李見珩。”
他說:“別找我了。”
“……你在哪?”
段瀾說:“別問了。”
李見珩卻打斷他:“你為什麼要這樣?你這樣做有意思嗎?”
段瀾一怔。
李見珩那時不知道自己是失控的,他的聲音微微顫抖起來……他只是覺得很委屈。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所有人都會棄他而去?
我明明按照你們說的,努力學習,努力工作,努力去找更好的人生,可是我想要的,我想留下的,一切都還是走了,一點也不留情……我一個也抓不住。
段瀾的聲音也冷下來:“你不會理解我的。”
“我是不理解你,”李見珩說,“我不理解你為什麼不相信我,為什麼不吃藥,為什麼不治病,為什麼要走到今天這一步!”
段瀾頓了許久:“那就不要理解了。”
可李見珩不甘于此,他近乎是對著電話咆哮起來:“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不能活著!為什麼不能在我身邊!為什麼?死你都不怕,你為什麼還怕活著?拋下我一個人,你很高興嗎?你自私地一死了之,你要我怎麼辦——我怎麼辦?你們都走了,就剩下我一個人,我怎麼辦,你想過我嗎,我要怎麼辦?!”
“那我怎麼辦呢?我活不下去,我要怎麼辦呢?死我都不怕——死有什麼可怕的!這世界上比死亡可怕的事情多了去了,你根本就不懂!病是治不好的,你不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