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喃喃著說了什麼,段瀾沒有聽清,低下頭湊近她的耳朵問:“你說什麼?”
莊妍又說了一遍。
這一回他聽清了。
莊妍輕聲問:“我們是怪物嗎?”
她收回目光,臉上滿是鮮血,她如幼童一樣懵懂、一樣悵然若失,垂下眼睛問段瀾:我們是怪物嗎?
——曾經那一天,段瀾坐在臺階上,慘笑著問莊妍:我們會徹底變成動物嗎?只能靠藥物來假裝還有理智和思維?”
那時莊妍說,她不知道,“最好永遠不會有那一天。”
這一天還是來了。
救護車來得很及時,一片血色中,他看著那個脆弱的女孩被放到擔架上。
潔白的擔架也很快變得血紅。
雨反倒越下越大,段瀾渾身是血的站在雨里,發梢衣角都往下滴著血水。
一些圍觀的學生好奇,又不敢離他太近,只在遠處對他指指點點。
段瀾很清楚,對于莊妍來說徹底絕望的這一天,只會變成同齡人茶余飯后談論的瑣事和笑話。因為人類的悲喜并不相通,人生路上從來只有你一個人。人類是一種孤獨的冷血動物。
你那麼難過,那麼絕望,那麼需要人來理解你。
可他們只會說,“這有什麼的,你太嬌氣了。”
王強和醫院、家長、學校三方處理完這些事情,回過頭來,才看見段瀾還杵在原地。他忽然覺得段瀾的眼神也很嚇人,心想,這幫小兔崽子可不要再給我整事了,于是拍拍段瀾的肩膀說:“算了,和劉志遠的事明天再說,你……”他上下掃了一眼段瀾,“你先回去洗個澡,好好睡一覺。”
想了半晌又補充道:“如果有什麼不舒服的,咱學校有心理輔導,有事兒你就去看看。
”
段瀾沒好意思和他說心理輔導室一天到晚也不開門,形同虛設。
他一身是血的走回教室,拿自己的書包。這一身血氣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尤其是劉志遠,和土豆相視一眼,決定先不招惹這尊煞神。但段瀾壓根沒工夫瞅他。
他路過莊妍的座位,這姑娘的桌面上還整整齊齊擺著書本和筆記,娟秀的小字工整寫著錯題分析。桌面上,還貼著一張便利簽,寫著一些勵志的名言,畫了一個笑臉給自己助威。
可是一切到此為止……也許再不會有繼續。
段瀾一個人回到宿舍,家里一片漆黑。
他沒有開燈,也沒有沖洗,帶著一身血坐在沙發上。
他忽然發現自己在劇烈地顫抖,所有關節都不可自控地發出“咔噠”、“咔噠”的聲音,在一片幽靜的黑暗中,顯得那麼詭異。
段瀾甚至不敢閉眼,只要一閉眼,他眼前就會呈現出莊妍的那張臉:
她的臉上滿是數字紙屑,鮮血橫流,因為叼著玻璃碎片,嘴角也被撐裂了,汩汩地流著血。她那麼絕望地看著你,露出一個近似于小丑般的笑容。
她不斷地追問你:“我們是怪物嗎?”
我們究其一生也得不到認可……得不到出路嗎?
頭痛欲裂,段瀾終于起身,走回自己的房間,在一排琳瑯滿目的藥瓶里,他找到了最高效……副作用也最強烈的那一個。抑郁類藥物很多都和癲癇相關,吃多了都是以毒攻毒。
可是他太想把莊妍的樣子忘記了,太想擺脫這一切……于是他把那些藥物混合著褪黑素、七葉神安片,堆成一座小山放在手掌心。
然后一把放入嘴中,仰頭一飲而盡。
他需要藥物賜予他片刻的安眠。
他做了一個渾渾噩噩的夢,夢里是漆黑與血紅交融一片的世界,無數雙眼睛扭曲著、旋轉著、審視著他,發出尖叫:不合格!不合格!改造!改造!
他想張嘴說不是的,我不是那樣的,可是發不出一點聲音。
他驚醒后,一身冷汗,發現自己蜷縮在窗邊。他沒有沖洗就倒在床上,此時卻躺在地上,懷里的枕頭一片血跡,被他□□得皺皺巴巴。
他就知道自己夢游了。
他愣了片刻,打開手機。
果然,睡夢中,潛意識里,他給李見珩發了一條微信。約莫是三個小時前,他打字說:“李見珩,我好想你。”
“我想見你。”
段瀾在窗邊坐了一會兒,不知為何,像是意識到什麼似的,渾身一凜,爬起來連滾帶爬地打開家門。
果然看見李見珩睡倒在門口,手里還握著手機。身邊一堆煙頭。
——原來只要他一句話,幾個字,只要他說“想見”,李見珩就會不遠萬里到他身邊來。
他心想,我哪里值得你這樣做。
你這麼重視我,我卻替你不值。
聽見響動,李見珩驚醒了。他緩慢地睜開眼睛,眼白一片血絲。
一睜眼,他就看見段瀾身上那些已然干涸的血痕,暗紅色的,一塊塊粉飾著他。李見珩微怔,覺得自己的心也隨著所見的破碎的段瀾沉了下去。半晌才說:“你還活著。”他近乎露出一個自嘲的笑。
段瀾輕聲答:“我答應過你會活著……就會活著。”
李見珩吃力地爬起來,一把將他摟在懷里,他的聲音微微顫抖,帶著一絲惶恐:“我真怕……你要是不見了,我要殺人了。
”
“……李見珩。”段瀾輕聲說,“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