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的對,李見珩心想,死就是再也不會相見,就是從此以后,你沒有母親了。死后不會重逢,否則母親怎麼舍得,連一次夢里相遇都不施舍,連一次面容都不讓他看見?
他忽然覺得好累,他多想這一切都是假的。夢醒了,他還在遙遠的北方雪國之上,如麋鹿一般自由自在向森林深處奔跑。
段瀾走上來,輕輕拽住他,然后把他帶進自己的懷里。
他站在高一級的臺階上,段瀾就得輕輕踮腳,叫他把下巴擱在段瀾柔軟瘦弱的肩膀上。
李見珩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出來,他哭起來無聲無息,只有眼淚落在衣衫上,浸濕一片。
“你不會想要這個的,”段瀾垂下眼睛,“那滋味不好受。我已經嘗過一次了,不想讓你也體驗一遍。”
埋在他懷里的少年正不可自抑地顫抖。
半晌,段瀾抬起手,輕輕拍他的后背,一邊輕聲呢喃:別哭……不準哭。
“會好的,”他說。竟有一種斬釘截鐵、不容反駁的力量:“會好的……我保證。”
大雨傾盆,黑夜漫長。
段瀾是他的一盞燈。
原來少年的肩膀從來羸弱,相互扶持,卻足夠支撐一片天地。
繳費處人并不多。
他看著段瀾平靜地遞過那些,病例、化驗單、收據單,亂七八糟,和一個人的性命掛鉤。李見珩接過這些資料時,手微微顫抖。他們原路返回,一層一層地爬上樓梯。
“我會還你的,”李見珩重復地說,“二十萬,我都會還的。”
段瀾說:“我知道。”
雨漸漸小了,窗外的世界清明起來。走到手術層門口,李見珩不忍推門進去。
段瀾就陪著他一高一矮站在樓梯邊,凝望高樓下,車水馬龍的城市。
港城那濕潤、斑斕、規則有序卻處處透露人間煙火氣的世界。
“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能還上,”李見珩說,“我可能還是去打份工……”
“不準去。”段瀾打斷他。李見珩第一次乖乖閉嘴,又聽得段瀾說:“你答應過我會繼續念書,讀高三、高考、考大學,還說要和我去同一所大學……現在就要反悔了嗎?”
“但是——”
“沒有但是。”段瀾凝望著窗外的雨珠,并不看李見珩,“你答應過我,就一定要做到。”
“我可能要還很久,怎麼辦?”
“你自己和我說的,”段瀾忽然一笑,“在那座橋上,流浪漢和你說,‘下次見到我,你再還給我就好了。’今天我也這麼說——聶哥、騰超和周蟬也會這麼說,‘下次再相見,你再還給我,也不遲。’”
他今日才明白那陌生人隨口一說的話語中,竟有如此深意與溫暖——原來他們借出去的、不打算收回的,名叫希望。
聶傾羅一直守在手術室門口,等姥姥出來,又見段瀾已把他們籌集的錢交到李見珩手上,放心了,才離去。醫生說目前情況良好,但是要盡快手術,否則會引起各色并發癥:心臟為此也受到影響,血壓血栓的問題都是隱藏炸彈。他嗶哩吧啦說了很多,聶傾羅都聽不明白,只抓住“目前還行,修養一段時間,就可以做手術”的重點,心里才覺得寬慰。
看著李見珩與段瀾在病床邊忙活,他決意不再打擾,躡手躡腳離開。
從監護病房出來,他下了樓。一樓大廳除了急診問診臺,還有幾間搶救室。他就是在路過這里時,被父親逮住了。
聶父看到他,只有一瞬的驚異——對于自己家這個混賬兒子,只要別在涉紅線的場所出現,聶父都覺得無所謂了。
聶傾羅本來想掉頭就跑的,可看見他爸一臉的疲憊、憔悴,身上那根反骨忽然也安靜下來。他站在那兒,和聶父隔著十米遠,往他身后一看——搶救室——然后才說:“你在這兒干嘛。”
聶父嘆了口氣。他心想,他得有小一個月沒看見這小兔崽子了。小兔崽子真隨了他,機靈得很,東藏西躲,硬是沒讓他逮著。他就朝兒子招招手:“過來。”
“沒事我走了。”聶傾羅一點面子不留。
聶父“嘖”了一聲,“叫你過來你就過來,那麼多廢話呢?”說罷,他口氣又軟下來:“過來,我看看……瘦了。”
為了這兩個字“瘦了”,聶傾羅才不情不愿地挪到父親面前。這兩個字眼叫他想起小時候,還值得回憶的那段時光。
聶父身上還披著他的警服外套,因而父子倆并排坐在搶救室門口,引得路人頻頻回看。
聶傾羅渾身不自在,想走:“沒事說我真走了。”
“你心急去做什麼,陪你老爸坐一會要你命?”說著又低聲用粵語嘟囔了什麼。
“我趕著回去看功課啊……”
“看個屁。你要是能主動看看功課,我們家真是祖墳冒青煙哦。”聶父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煙,想起醫院禁煙,又悻悻地收了回去。“陪你爸坐幾分鐘……別等到我死了才想我,見都見不到。”
“你他媽也別胡說八道。”
聶傾羅被他一嗆,回罵了一句,又坐下了。
兩人許久沒有這麼肩并肩坐在一起,一時竟覺得尷尬。
但成年人總是可以輕描淡寫地當一切矛盾不存在。
聶父說:“錢夠嗎?”
“夠啊。”
“壓歲錢,是不是你自己拿走了?”
聶傾羅頓了一會兒:“是啊。
不可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