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一下子走到陽光下,刺眼得叫段瀾不得不伸手擋住雙目。
走了幾步,街上又熱鬧起來。電鈴聲、吆喝聲、嶺南風物萬象,熱烈涌動,與江南水鄉的平靜典雅截然不同。
他忍了許久,不愿一步三回頭地留念。可是走到街口,他再也壓抑不住了,再也忍不住,一定要回過頭,多看一眼典當鋪。
鋪子已大隱隱于矮樓之中。
他忽然好像又聽到奶奶的鐲子輕輕一搖,發出清脆的叮鈴聲。
那聲音逐漸遠去了,就好像一段人生終于在此和你作出告別……終于再不可復返。
他和馬騰超、周蟬等人約在醫院附近的糖水鋪子里。
這是一間老廣式糖水茶鋪,一進門,紅豆、牛奶、銀耳、木瓜的清香撲面而來。室內人多,高高矮矮圍著老圓桌坐了不少人,頭頂風扇吱呀轉折,馬少爺翹著腳坐在角落。
周蟬帶的現金,裝在書包里背來的。“我自己存的,”他說,“我爸不知道。所以沒關系。”
聶傾羅推來一沓紅鈔票:“以前的壓歲錢,從櫥柜里取的。我爸知道了也沒關系。”
馬騰超總經手這些東西,只一眼,就大概知道周蟬那一捆約莫有兩萬,聶傾羅手上這一沓也就八千——對于一個壓歲錢常年只有幾十幾百的南方人來說,能攢到這麼多也實屬不易。
他從口袋里摸出信封,信封里放著一張銀行卡。
馬騰超說:“十萬。我所有了,我還預先跟我爸要了點。”
說罷,三人看向段瀾。段瀾攤開手:“八萬。差不多了吧。”
“你哪來這麼多錢?”馬騰超皺眉。他知道段瀾家富裕,但沒有富裕到像他一樣,可以動輒讓一個孩子輕易掏出大幾萬存款借人。
段瀾垂下眼睛:“湊了湊就這麼多了。”
馬騰超多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便將錢都攏在一起:“存到一張卡里吧……手術可能就要六七萬,以前我大爺做過胃癌手術,再加上后期重癥監護、恢復……這些可能都不夠。”
“那我會再想辦法的。”段瀾說,“李見珩手里應該也能籌到一些。”
“你去嗎?”周蟬抬眼問,他是指把這筆借款交給李見珩。
“你去吧。”馬騰超說,“你給,他還能收。”
馬騰超陪著他到附近銀行人工柜臺將錢存好,零零整整,一共二十萬不到。
在路口拐角,馬騰超回留學機構,段瀾到醫院。馬騰超問:“你和我說實話……你哪來那麼多錢?”
“當了點東西,”段瀾低頭盯著自己鞋面,那兒蹭上了一點軟泥,“沒事兒……過兩天我就找我媽贖回來了。”
“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吧?段老師,要不……”
“沒事。”段瀾對他笑笑,打斷他:“沒事的。先緊著李見珩的事用吧。”
李見珩忙得直打轉。自那天起,他再也沒去過學校,卻勒令宋小漁去上學。宋小漁不同意,說要替他分擔一點,為此,兩兄妹在醫院門口大吵一架。他們之前從沒鬧得那麼兇,引得路過的人都紛紛回看。
最后是宋小漁敗下陣來,紅著眼睛背上書包跑了。
白天病房里有護士,李見珩不放心,又雇了一個護理。店里不能停業太久,這是一家的生活來源,因而李見珩又撐著開了張。往常都是姥姥一人主持,現在李見珩接手了,才知道做生意多少彎彎繞繞。
起早貪黑、三餐不定時,這都是其次的,一天到晚,還要受不少顧客撒的氣。
比如有人要對著賬單一條一條檢索,強詞奪理要求退掉他們吃剩或是吃不完的菜;有人非說飯菜里吃出了蒼蠅或是鋼絲球,指著紫菜花說是塑料皮;有人為了抹零當場撒潑,不節約那幾塊錢就要鬧到公安局去;有人帶著醫院證明到店里來鬧,說是吃了你家的東西才會拉肚子腹瀉……
李見珩心力交瘁。
他覺得自己像一頭畜生,被鎖在水池邊洗菜、擇菜、切菜,偶爾被放到餐館里端菜上菜,還要小心翼翼地看人臉色,見狀不對,不分黑白,率先道歉就是。
他的下巴上冒出胡茬,可他已經沒有心思打理了。只有在進姥姥的病房前,他會到醫院的衛生間里,用冰水惡狠狠地洗幾把臉。讓冰水把他的臉頰凍紅了,因而就看不出臉上的蒼白和眼下的烏青,就可以憋出一個笑容,拎著飯盒湯碗到姥姥床邊去。
姥姥被他的動靜吵醒了,瞇著眼回過頭,對李見珩笑笑:“怎麼這麼早?”
李見珩從來不說實話:“下課早。”
姥姥看著他坐到自己身邊,伸過手,拍拍李見珩的手腕:“瘦了。”
李見珩低著頭:“哪有?我們學校土豆燒肉可好吃了,我還胖了兩斤。”
姥姥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半晌,把頭扭回去。
窗外正是一輪夕陽緩緩落下。它奔跑著,朝山的那頭飛去。夕陽余暉由窗口入射,柔和地落在她臉上,勾勒她臉上一圈絨毛。姥姥看了一會兒,輕聲說:“你沒去上學,對不對?”
李見珩手里正開著飯盒,聞言動作頓了頓。他沒有回答,只說:“今天炒了豆角,比較爛糊,你可以多吃一點。
”
姥姥嘆了口氣。
她慢慢地讓李見珩喂她吃完了,見李見珩要走,才說:“我讓你舅舅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