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瀾一翻身,就看見燈光打亮了李見珩半張臉,睫毛投下細碎的陰影,微微顫動。不一會兒,這只眼睛就睜開了,一眨、一掃,笑嘻嘻地看著段瀾。
段瀾習慣側臥,一只手伸出床緣。
他的睡衣袖子被扯著向后堆在手肘處,露出一截手腕。李見珩送他的那串紅繩手鏈正虛虛地垂在一側,李見珩心里一動,伸手撥弄那只木雕兔子。
鈴鐺發出清脆的鳴聲。
李見珩說:“好看。”
段瀾失笑:“干嘛?”
李見珩逮住這只小鈴鐺不放了,不斷地撥弄它,發出“叮鈴”、“叮鈴”的聲音。
鬼迷心竅一般,李見珩說:“適合你。”
“為什麼?”
李見珩本想說,因為是我做的,因為本來就是給你的,因為紅繩纏在細白的手腕上,有一種特殊的美感,因為是你,是段瀾……但話到嘴邊,他卻說:“就像養貓一樣。”他笑瞇瞇地抓住段瀾的手腕:“拴上項圈,系上鈴鐺,跑到哪里都抓得回來……”
“段老師就跑不掉啦。”
李見珩被段瀾用枕頭猛地摁住臉:段老師頭一回露出野貓爪子,張牙舞爪地佯裝要撓他。李見珩笑嘻嘻地求饒:“錯了錯了,不胡說了,喘不上氣了段瀾——”
段瀾掐著他的脖子:“明天就摘下來。”
李見珩借著一點燈火看他:“你舍得摘嗎?”
他當然不舍得傷某個人的心。
被褥凌亂地攤在地上。
段瀾忽然想起小時候。
小時候指定是哪根筋搭錯了,段瀾不愛睡床,就喜歡把被子往地上一鋪,把衣服、枕頭、毛絨毯子,都一股腦搬到地鋪上,或者圍在沙發角落,給自己搭一個舒適的小窩。他把自己藏進去,蜷縮在窩里,又把各色各樣的零食搬到這一方天地間。
他想象著,覺得偌大的世界是蒼茫大海,而他圍起來的蝸居點是一艘小船。他一個人孤獨地在船上航行,等待一個未知的大陸。
劉瑤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警告他不準把薯片碎渣掉在被子里。
段瀾就蒙在被子里啃蘋果——“蝸居”在自己的船里,居然那麼安全、那麼平靜。
而如今,他長大了,竟還是眷戀這種瑟縮的、藏在另一個人懷里的安全感。
他抱著被子滾下來,蹭到李見珩身邊。
一張床空落落地擺在房間一角,竟不得主人寵幸。年輕人放著床不睡,非要你搭著我的手,我纏著你的腰,八爪魚一樣躲在床下、躲在地鋪上。
李見珩說:“干嘛下來?”
他搶李見珩的被子:“冷。”
李見珩失笑,卻縱容他做這種三歲小孩兒都不干的傻事。
段瀾閉上眼睛,頭一半枕在墊子上,一半靠在李見珩手臂上。他聽見李見珩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穩而平靜。緊接著,他又聞到李見珩身上淡淡的香氣……茉莉花,還是香皂,還是別的什麼,春雨的氣息……如安魂香一樣鉆入他的鼻腔,撫摸著躁動的細胞,叫他安睡。
他睡前朦朧地想:原來人一生顛沛流離,都是在找那個無風雨、無警報的理想港灣。
從前他自己給自己搭,搭不好,總被各樣的人和事沖毀。
有一日,他妥協了,覺得世界上應當不會有這樣的藏身地了,李見珩卻跑過來告訴他:來,向我要,我給你搭,我心甘情愿、理所應當。
你叫他怎麼舍得放手呢?
他睡著后,一夜無夢。
鈴響,發卷,動筆。
教室里一片“窸窸窣窣”的寫字聲。
十二個班級的人打亂,隨機排布在不同的教室里。好巧不巧,就這,江普也能和段瀾分在同一教室的斜前后桌。他總是和江普在一個教室考試。
往常他害怕見到江普——這姑娘做題的速度就離譜,物理選擇題,十分鐘做完,率先猛地“啪”一聲翻過試卷。這翻試卷的聲音簡直像喪鐘一樣,敲在全場所有同學的心頭——完了,學霸已經翻頁了,說明這題不難,但我不會,我完了。
但今日段瀾心里十分平靜,甚至還想吹口哨——所幸他不會,否則監考老師已經要請他出去,按作弊論處了。他只是看著江普翻頁,又收回目光,沉下心來算自己的數學選擇壓軸題:一道導數和數列、圖像結合的問題。
題目看似很難,沒有切入點,可其實靜下心來一想,很快就能知道應該要用數形結合的方法解決。因而很快的,他也解決了前兩面的選填,迅速進入到大題階段。
所以其實不是他的能力有所變化,只是以前他總是頂著四面八方的壓力,反而亂了陣腳——
以前劉瑤希望他做到最好,但李見珩說,你盡力就好。
馬騰超喜氣洋洋地從三中殺到附中后門。不像唐若葵一樣循規蹈矩,這位爺壓根沒買附中校服,想進學校校門,就悄悄地揣上兩根大中華,嬉皮笑臉塞給保安,保安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馬騰超就順理成章地從后門進入附中。
他爬上三樓,鉆進三班教室。
這孩子去了一趟美國,回來之后人都洋氣了。
比如徐蕭蕭笑瞇瞇地問他考完試沒,洋鬼子馬騰超眼皮一翻,說“already finished”;三中考試早兩天,已經出了成績,王浦生又出偏難怪,把全班平均分拉得非常難看,李見珩不懷好意地詢問他數學做的怎麼樣,馬騰超絲毫不怯場,操著一口大碴子味兒中式英語說“歪理顧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