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酒吧叫什麼名——霓虹燈壞了兩根,英文字母都如鬼畫符一般幽幽閃著光。門口黑暗處或坐或立幾個人,吞云吐霧,花枝招展的女人瞥了他一眼,知道只是窮酸學生,多一個眼神都不肯給。
段瀾聽見火車鳴笛聲——這兒或許離鐵軌很近。
段瀾沒有先進去——他給唐若葵發了微信。唐若葵指引他進門右拐,靠著墻進走廊,又拐進一道小門。他一路遇到不少喝醉的男女,絲毫不畏嚴寒,將光滑的胳膊或者大腿直愣愣地暴露于人眼前。段瀾“吱呀”一聲推開門,一團煙霧中,隱約瞥見唐若葵坐在沙發里,翻閱幾張吉他譜。
四下到處堆著譜架、電線、調音器、紙盒快遞箱之類的雜物。
唐若葵要他坐。
“你真來了。”唐若葵說,“像你們這樣的好學生,不該來這兒。”
段瀾不坐:“你就該嗎?”
唐若葵笑了笑:“我有正經事。”他摸著手里的一把吉他:“我上班。”
段瀾回頭看了一眼,舞池上四處接著電線,樂隊搖頭晃腦地演奏著,劇烈、吵鬧的鼓點聲如同一把重錘砸在人的胸膛,五臟六腑都跟著跳起來。
“替補?”
“有時也獨唱。偶爾干點雜活。”
“一個月能給你多少錢?”
唐若葵頓了一會兒:“夠用了。”
“多少?三千?四千?”段瀾嘆了口氣,“值得嗎?”他近乎窮追不舍地逼問。
“段瀾——”
“我都能開給你。”段瀾說,“不用你逃課,不用你謊報年齡,不用你唱這些你根本不喜歡的東西。”
唐若葵不看他,凝視地上躍動的光斑,過一會兒把頭扭回去:“這是我自己的決定。”
“那把吉他對你很重要,為什麼砸了?”
“沒什麼。”
“我聽說你媽媽來過。”
“李見珩怎麼什麼都往外說。”
“家里的事情?”
“不全是。”
“你不應該放棄的。”
這句話像是戳到了唐若葵的痛點,他猛地回過頭來,瞪了段瀾一會兒,又失去了力氣般縮回沙發上,半晌才回過神來。他似是有點渴了,起身四處找水喝。
“你知道嗎——”唐若葵走到門外取了一杯冰水,仰頭喝盡,“砰”一聲擱在桌面上。玻璃杯脆弱,冰塊碰撞發出清脆聲響。“我只能放棄。”
“我家四個孩子,只有我一個是男孩。我爸糖尿病、心臟病,我媽開個小賣部,剛剛回本,全家靠我姐在北京上班。”
“她一年回一次家,有時兩年一次。每次回來坐慢車,晃十幾個小時,因為便宜一百來塊錢。”
“我跟李見珩都不想上高中,就是因為想賺錢。結果他被他姥姥抓回去了,我被我姐抓回去了。我姐勒令我必須上大學。”
唐若葵說:“那首歌——你寫的歌,我姐知道,非要我去錄音棚錄下來。錄好了,她發網上了,不知道怎麼的,叫我們音樂老師看見了。這老師以前有點人脈,就把我媽喊來,說我有天賦,適合藝考,應該繼續弄專業——再說了,你這孩子成績本來也上不了好大學——我媽一聽,跟我姐說了,就叫我藝考去。可這錢從哪里出呢?我姐一個月也就兩萬塊錢,要她自己生活,要養一家人,還怎麼供我考試念書上大學?”
“所以我還是斷了她這個念想比較好。”
他說到這里,笑著回頭看了段瀾一眼。
他不說段瀾也知道了。
他忽然明白了之前唐若葵說“負擔”是什麼意思。
“分手是我提的,”唐若葵忽然這樣說,“但……是她失望了。她覺得我不應該放棄,可我不得不放棄。首先要吃飯,其次才談理想。我不想拖累任何人。”
段瀾平靜地聽著,從口袋里摸出U盤。
“錢不是問題。”段瀾說,“錢不是。是你自己害怕了。”
“段瀾。”唐若葵皺眉反駁,“靠這東西我都養活不了自己。”
段瀾笑笑:“你不是擔心這個。你是怕人失望,對不對?”
唐若葵本還想說什麼,但段瀾這一句話刺來,他卻一下噎住了。
段瀾摩挲著手里的U盤,搖搖頭:“你開始懷疑自己,你怕你其實根本沒有這個天賦,你怕你再這麼做也還是失敗,你怕會被貼上平庸的標簽。但這些都是未知的,你提前給自己下結論,這樣可以不用努力,不努力,失敗了也沒有關系。”
“沒有任何人可以逼迫你做決定,我理解也尊重你,我知道有的時候人確實應該先考慮家庭條件的問題,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足夠幸運——但我只是討厭看見有人自我欺騙,還以為是理所當然。”
他說:“我本來不必說這些,但作為朋友,我還是想多說一次,就一次,”——只有李見珩讓他多說了兩次、三次——“你最好慎重考慮。畢竟高中畢業以后,除了去工廠打雜工,我也不知道為了‘賺錢’你還能做什麼。我不知道你一個月那幾千塊錢,夠不夠你自己生活。我和李見珩說過一樣的話,‘大學’對于普通人來說是躍龍門,有資格叩入新的世界,用金錢和時間的犧牲換未來十年的人生基礎。如果你需要錢,錢不是問題,我可以借你——但如果你是害怕了,我也沒有辦法。
”
他把U盤放在唐若葵手心:“另外,去和徐蕭蕭說清楚。別躲在樹底下自我感動,她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