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太厚了,一團一團向下壓著樹干、松枝,光禿的闊葉木則如一把利劍刺入棉花堆之中。青灰色的炊煙遠上,消失于云海之下,只剩下遠處的群山向后飛逝,仿若正在斜送風雪。
窗上起了一層霧。用手掌將這些水霧擦干凈,很快就會再凝起來。
李見珩幼稚極了,在窗上亂畫,一會兒手就濕了。他以為段瀾在看窗外的雪景,卻不知道段瀾看的是厚玻璃窗上倒映的他的影子。他把李見珩所有的狡黠、輕快都盡收眼底。
列車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冬日早晨駛入北國。
哈爾濱火車站不遠處就是索菲亞教堂。白雪之下,只能隱約看見高聳的金色十字架和墨綠色尖頂。如有鐘聲響起,驚飛一片灰鴿。地上的雪很厚,來往的行人也多,行李箱的輪子上沾著灰和泥,在皚皚的白雪上滑過,留下一圈又一圈、一串又一串的痕跡。
深淺不一、大小不一的足跡交錯混在一起,很快又被飛雪填滿。
這是段瀾第一次踏上北國的土地。
他果然低估了北方的冷,從車站里走到室外時忘記把口罩戴上,不一會兒臉就被凍得又紅又硬。李見珩給他扣緊耳罩,又揪著口罩死死壓在他的鼻子上,說話聲被口罩吃掉了,段瀾只看見他瞪著自己,像在說:現在知道冷了吧?
但他還是忍不住要伸出手來摸一摸落在掌心的雪花。
李見珩的眼睛又會說話了:沒見識。
段瀾懶得和他計較。
他們只在哈爾濱做短暫的停歇。沒有買到火車票,他們只好再從哈爾濱大巴車站再坐四個小時的大巴回到李見珩的小城市去。
宋小漁有些暈車,段瀾把自己的降噪耳機遞給她,讓她到前排去瞇著眼睛睡一會兒。
他和李見珩坐在最后一排。車不滿,最后一排只有他兩個人。
他挨窗坐著,本意是為了看窗外的風雪。搖晃的大巴車駛過高速路,窗外是一片又一片的白樺林。白樺林高聳挺立,直入云霄似的,從皚皚白雪之中竄出來。細小堅韌的樹枝上也全是銀花,段瀾這時才明白“千樹萬樹梨花開”是多美的語句。
陽光就從白樺林間的縫隙中透過來,落在他的眼睛上。
他沒一會兒也睡著了。
不知他睡夢中怎樣把自己扭了個方向,慢慢躺到李見珩的肩頭。醒來時只看見李見珩一手輕輕搭在他的腿上,以防他睡著睡著滑下去,一只手看著手機。段瀾醒時沒有動,李見珩不知道他醒了,不一會兒,段瀾視線里的下頜輕輕一搖——李見珩把頭也歪倒在他頭上了。
也許是因為李見珩的發絲劃過他的脖頸,癢絲絲的,也許是為別的,段瀾輕輕一笑。李見珩一定聽到這笑聲了,但他全不理會。
他們如相依的候鳥一樣在飛雪中睡去。再醒來時,李見珩指著窗外不遠處的小廣場說:“到家了。”?
第43章 丹南
丹南確實沒有多大, 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小城。
也許是年關將近,只有車站附近還有一些人氣。等走遠了,街上幾乎只有飛雪, 不見人影。他們坐上一輛公交車,搖著晃著, 拐進岔路, 再拐進岔路的岔路,開進了居民區。公交車的報站是“化工廠站”, 段瀾猜測,這一片大抵是以前哪個國企工廠的家屬樓。
廠子大概率不在了,因為附近沒有任何一座煙囪或是廠房。
李見珩家在四樓。破舊的老家屬樓沒有電梯,李見珩來回跑了兩趟才把行李搬上來。房子不大, 約莫也就八/九十平,但打掃得很干凈。隨處可見一些上世紀流行的家具和裝飾:
又厚又小的電視機頂鋪著一簾蕾絲布, 上面用鐵質餅干盒壓著。餅干盒里裝的是毛線和細針,隨意撒著兩團理不清的破線團。客廳沒有窗戶, 為了增加空間感,迎面貼著一面大鏡子。鏡子下一條木沙發, 鋪著墊子和靠背, 旁邊又一只布藝沙發,也穿戴著各色的絨布和沙發簾。
一個滿頭白發的瘦弱的老人正坐在沙發上, 那兒離暖氣片最近。
北方的冬天雖然寒冷, 但房間里往往溫暖得要穿短袖。
李見珩已經熱得開始脫衣服了——他走到哪兒脫到那兒, 直到只剩下最里頭的一件白襯衫——但老人還是裹著一件厚厚的中式斜襟棉衣, 踩著一雙加厚的絨拖, 本已經昏昏欲睡了, 直到聽見李見珩咋咋呼呼地開門, 才顫顫巍巍地站起來,直要上去摸摸、抱抱李見珩。
段瀾猜這應該就是太姥——可是她實在是年紀太大啦,老得看不出容貌了,一時間他也說不準,她和姥姥到底像不像。
“哎喲,太姥,您可慢點——”李見珩笑嘻嘻地彎下腰來抱她,像一個小孩一樣在她的肩窩里蹭來蹭去地撒嬌。姥姥爬完四層樓梯,出了一身汗,正坐在這邊的木椅上喘氣,扇著扇子看李見珩:“你輕點,別把你太姥撞壞了!”
說得老人家像個瓷器一樣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