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沒有雪,這些紅艷艷的顏色只能點綴灰蒙蒙的霧氣,仿佛世界也是冰冷的。
假前路上車多,轎車像烏龜一樣向前磨蹭了一會兒,就徹底被堵住了。
劉瑤是個急脾氣,摁了兩下喇叭。
車里沉默了一會兒,劉瑤說:“我聽你們老師說換數學老師的事情了。”
她緊接著就叨叨開來:“你們這幫學生也是,那可是正高級教授,怎麼不把你們那個班主任換走?我聽說她在外面帶小班。這些老師,天天也想著掙外快……”
她說著說著,從車內后視鏡里瞥了一眼段瀾。見段瀾一副不想深聊的模樣,又閉嘴了。
過一會兒,段瀾才聽見她說:“沒事兒,反正我兒子爭氣,誰教都行。”
段瀾的目光就微微一動。
他不由有些好奇——她的這種自豪,是長久的嗎?還是只是因為一次考試成績好了,才萌生一點憐愛的自豪?但他還是為這種自豪沉溺了。
劉瑤佯裝自然地伸過手來揉了揉他的腦袋。
她試圖用這樣的親昵化解他們之間不可視的鴻溝。
綠燈亮了。
劉瑤打轉方向盤。
前面是一輛豐田,后車燈亮著,光打在劉瑤的臉上,她側著臉看后視鏡,段瀾忽然發現她那麼瘦。骨骼線條那麼明顯,那麼鋒利。
劉瑤似乎是猶豫著什麼,頻頻回頭,半晌之后說:“今年春節,媽媽公司還是要外派……就不在國內過節了。”
段瀾早就料想到了。每年這個時候,她都外派出差。所以段瀾有幸把每年的春節聯歡晚會都完整地看一遍。一個人看一遍。他只是平靜地“嗯”了一聲。
但劉瑤又多看了他一眼。
劉瑤突然喊他:“瀾瀾……”
段瀾從沉思中抬頭,劉瑤背對著他。
車燈太亮了,照在劉瑤身上,段瀾忽然發現,她的頭上有好多白發。白中帶一點金、帶一點灰,夾雜在黑發之中,那麼突兀,那麼明顯。她才四十多歲。
段瀾忽然想起小時候,還在水鄉的老家里時,劉瑤會把頭發盤起來,就像過去那些溫柔的江南的姑娘們,用一根木釵靈巧地把一頭黑發固定在腦后。那時她頭發濃密、柔順,額前兩縷碎發,風一來,隨風而動。
她原來老得這麼快……她把一切都犧牲給生活。
段瀾忍不住想,她一個人,打拼這麼多年,帶著一個孩子……其實是很難的吧。
劉瑤忽然說:“我回去……聽了你寫的歌。”
段瀾一愣。
她裝作隨口一提似的,瞇著眼睛朝窗外看:“挺好的。”
段瀾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他凝視劉瑤的側臉片刻,別過頭。
過一會兒,又聽見劉瑤說:“奶奶的事情……”她頓了頓,“媽媽最近總做夢。總夢到我去找你,港城這麼大,找不著你……然后下雨了。”
她打轉方向盤,向小區的岔路拐去。
她頭也不回:“然后就想起來你說,世界上最愛你的人已經不在了。”
劉瑤熟練地倒車、停車、拔下車鑰匙。但是她依舊坐在駕駛座上,沒有動。她的手那麼纖細,撫摸著冰冷的方向盤。她說:“是我對不起你……段瀾。我沒能陪你長大……沒有人陪你長大。”
此時盡頭恰巧轉來一輛轎車,車光如利刃切開空間,將冷灰色的停車庫分割成光影兩片。一道長而低的鳴笛聲。
段瀾抬起眼睛,從車內后視鏡里,對上了劉瑤的眼睛。
他們的眼睛那麼像,同樣的圓潤,同樣習慣于隱忍、克制。
他忽然覺得心被揪緊了,被一只大手揉捏著……但緊接著,這顆心平靜下來,融入一汪溫暖的泉水……仿若冰雪消融。?
第42章 歸家
馬騰超這個寒假要去美國看學校, 他走之前,段瀾把段風弦寄來的明信片交給他。馬騰超翻來覆去看了一眼:“這上面的單詞我都不認識。”段瀾笑笑:“拜托你幫我研究一下,到底是哪里寄來的。這上面寫的模模糊糊。”馬騰超大手一揮就應下了。
不上學, 段瀾也沒有出門的欲望。
他請人到家里做了一次清潔——太久沒人居住,書架上已經落灰了——然后便在書桌旁坐下, 翻開了寒假作業。
約莫下午四五點時, 夕陽斜照進入房間,在地上斑駁地勾勒出蕾絲窗簾的影子。段瀾下意識地喊了一聲“老拐”, 就等著聽老拐的爪子在地上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然后小跑著過來蹭他的手。但他等了許久都沒有等到,才意識到這不是在學校宿舍,老拐也不在身邊。
段瀾一下子覺得落寞。
李見珩發來微信時, 他正側躺在沙發上,瞇著眼睛看窗外的夕陽。
夕陽把城市映襯得更冰冷, 顯示出鋼筋水泥的力量感。
李見珩聽說他一個人在家,干脆打微信電話過來了:“所以你要一個人在家過年嗎?”
偌大的空間里, 只有李見珩一個人的說話聲。
“是啊。”段瀾笑著和他說,他忽然想要逗逗李見珩:“怎麼辦, 你們都把我拋下了。
”
“‘我們’?”
“還有老拐。”
就聽見屏幕那邊傳來低低的笑聲。
“那你想和我走嗎?”李見珩忽然冷不丁地這樣問。
段瀾懵了:“走哪兒?”
“回家。回東北。”
“你回去……有親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