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曲著一只腿,敞坐在馬路牙子上。煙霧包裹著他,纏繞著他,一點火光,勾勒著身體與臉龐的曲線。
段瀾就站定了。
他看見了李見珩手邊放著一張紙,紙上堆了好些煙頭。他從前都未注意到。原來李見珩坐在那里孤獨又執拗地等,一邊抽了這麼多的煙,吞吐出這麼多苦悶的煙霧。段瀾覺得胸腔里被什麼東西蠻不講理地填滿了。夕陽向外斜照,把鐵欄桿的影子向外拉扯,都罩著李見珩,就像一所監獄、一所囚牢,把他籠在里面一樣。
段瀾才第一次選擇走出去。
李見珩平靜地注視著他向自己走來。
走近了,段瀾蹲下,從他的手指間拿過那支還剩小半根的煙,在地上摁滅了:“別抽了。”
李見珩對他笑:“你不來見我,我只能抽煙。”
段瀾搖搖頭:“別帶我去醫院。我不喜歡醫院。”
李見珩就揉了揉他的頭:“我知道。我不帶你去醫院。是我要找你的,我想見你,可以嗎?”
不是的——他明明知道不是的。明明是段瀾已經孤獨得要發瘋了,他的細胞因為某些作怪的情緒要發瘋了,明明是段瀾太需要他。但他從來不把這些話說破。
“那你來做什麼?”
李見珩站起來:“我帶你去看火車。”
“火車?”
“對。在橋那邊,有鐵軌,直接連著港城火車站。我以前經常去。”
他抓住段瀾的手,捏了捏,一翻,摩挲他的指尖:“傷好了嗎?”
段瀾一愣,他的手柔軟溫熱。
“快了吧。”他搖搖頭:“但也許要留疤了。”
他坐上李見珩的電動車,他們順著車流一路朝北而去。
五六點的光景,路上已經堵得水泄不通。
但李見珩總是左拐右拐就能闖出一條路來。
他沿著高架橋向前開,漸漸地,高樓大廈變少,視野開闊,一道矮橋橫跨在鐵路兩岸。約莫五六道鐵軌或筆直或彎曲地蜿蜒向遠處去,鐵軌間一片雜草。風一吹,露出斑駁的鐵銹痕跡。
矮橋上偶爾幾輛小車駛過。不遠處就是戶籍管理處,因而下班時成群的公務員自橋那頭來,跳下單車緩緩推行。
李見珩也從電動車上跳下來。他甚至把電動車隨意鎖在路邊,又拉住了段瀾的手腕:“走吧。從那兒能看見車站。”?
第31章 鐵軌
一輛慢車晃晃悠悠地沿著鐵軌自西向東去了。
他們站在這座橋上, 橋左右有漫長的緩坡,因而橋雖矮,視野卻足夠高、足夠寬闊, 一眼能夠望到很遠的地方。遠處天際群山連綿,一點流云如紅粉色的油畫痕跡涂抹于天空之上, 薄霧蒙蒙。
“轟隆”的聲響震得橋微微地顫動, 李見珩瞇著眼睛。西側的太陽已近乎完全落在天際線之下了。世界金光燦爛。
起風了,晚風不再溫柔, 反倒有些冷冽,刮過臉龐,拽著外衣、帽子呼啦啦地向后飛。風聲里暗藏鳴笛聲,一波又一波, 把一整座城市的聲音都送進耳朵里。
李見珩瞇著眼睛,說:“我經常來這兒。以前這里是唯一的火車站, 后來建了南站,高鐵都在那邊停, 這里漸漸地就只有慢車了。”
他說的是停在不遠處的綠皮的火車。還有幾小節廢棄的運煤車廂,正七扭八扭地歪倒在一側。再往遠了看, 能看見橫架在空中的走廊, 來往還有旅客,站臺上隱約也有幾個指揮員。
“小時候, 從家里來這兒, 或者從這里回東北, 就在這個火車站。坐上火車, 晃一天兩夜, 再睜眼, 就到完全不一樣的地方去了。”
段瀾只是聽著他說。他似乎有很多話要說。
“我姥爺還在世的時候, 經常帶我去看火車。以前在家里,我家就在火車道旁邊,走幾百米就到橋上,有的時候還有那種用欄桿攔著的,你就看著火車從你面前過去。開得慢的,列車員還和你招手。”
“我喜歡沿著鐵軌走,因為我姥爺也喜歡。他還像我這麼大的時候,有一個弟弟,弟弟天生殘疾,說難聽點就是智障。那個時候家里窮,就到鐵軌上去撿煤炭。撿一點,就能換幾分錢,買根冰棍解饞,兩個人肩并肩地回去,也挺開心的。”
“后來有一回,還是在鐵軌上撿煤塊,火車來了。弟弟聽見了,可他壓根不知道那代表著什麼,他就傻呆呆地站著,看著火車撞過來……看著我姥爺喊他。沒有找到尸體,都碎了。我姥爺就再也沒有去撿過煤。”
“可他總是做夢,總是做夢,夢里夢到他弟弟,夢到他弟弟喊他,說‘哥哥來’,‘哥哥來’,他不知道他要他去哪里,一開始以為是要他到他墳前陪著說說話,他去了,給他添了貢品,沒有用。還是做夢。我姥爺就想,是不是要他到鐵軌上去?”
他正說到這里,一輛出租車飛奔著摁著喇叭從他們身后疾馳而過,留下滾滾黑煙。
段瀾咳了兩聲,李見珩頓了一會兒,等段瀾不再咳嗽了,又說:
“有一天早上,天還蒙蒙亮,他就去了——因為白天要上學,晚上又太嚇人了。
他到那里去,發現只是幾個月沒有去,野草長得好高,是那種枯白、淺黃色的草,風一吹,四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