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父親的羽翼壓制他、打擊他, 只是出于作為父母的惶恐和不舍。
他們剛沿著樓梯拐過急診大樓門口,就看見周蟬倚在柱子邊上。
段瀾一愣:“你怎麼在這兒?”
周蟬朝急診室的方向偏了偏頭。
“你和他一起來的?”李見珩說著, 竟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煙。
周蟬掃了段瀾一眼, 夾過了煙。他手上的骨節清晰,煙被夾在細長的手指中, 微微一晃。
段瀾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可到底沒有說。他本應該問一問,比如, 周蟬,你居然會抽煙嗎?可是他看著周蟬低頭, 湊近李見珩手里的打火機,微微顫動的火苗是橘黃色的, 映照著他的臉上一圈光暈,然后吸了一口, 吐出煙圈。他忽然就不想問了。
他這才看見周蟬的額角有一道小小的疤, 很新,剛結痂, 順著眼鏡腿的方向朝眼角爬。他用鬢角的頭發擋住了, 只是現在, 風很大, 吹開了一角, 段瀾才看到。
他便不問了。
原來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苦楚, 每一個人的苦楚都那麼多、那麼重。
李見珩請兩人到家中吃飯。
姥姥還是那麼和藹, 她很爽朗,笑聲會充斥整個空間。周蟬是第一次到李見珩家里來,但他總是這樣成熟自在,一點不拘束的,面面俱到。姥姥就拍他的肩膀說,你和瀾瀾都是好孩子,多帶帶我們家見珩!說著又給李見珩腦門兒來了一記彈指,半是數落、半是憐惜地說:就你,腦瓜不開竅,長這麼大一腦門兒有什麼用?
段瀾只是笑一笑。
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又回來了——他上數學課時走神、和劉志遠置氣、被老拐劃傷時,那種奇異的、陰郁的、低落的情緒彌漫著,控制著他的大腦。
他忽然地感到反胃,仿佛有什麼人在掐著他的喉嚨,順著食道,揉掐著他的胃。
他覺得頭暈,到廚房里去幫著打下手。沒一會兒,周蟬進來了,他回身,輕輕把門帶上。
他身上仿佛還能聞到淡淡的煙味。
“你去醫院了?”周蟬問。
段瀾愣了半晌:“對,我被我們家貓撓了,去打個狂犬疫苗。”
“沒看看別的?”他意有所指。
段瀾搖了搖頭。
天上忽然響起一聲悶雷,滾向天際處。
段瀾措不及防,手上一抖,碗筷險些掉在地上,周蟬扶了他一把。
他這才有機會問周蟬:“你怎麼會抽煙的?”
“不高興的時候,就抽煙。”
“你臉上怎麼有個疤呢?”
周蟬頓了頓:“摔了。沒看我換了副眼鏡嗎。”
段瀾才看見。他的鏡腿原先是黑色的,現在變成了金絲框架。
“是哦。不過你的鏡子,看起來和焦萬里的不太一樣,很薄,像平光的。”
周蟬笑了笑:“度數淺。”
兩人說著離開廚房,正看見李見珩杵在門口,手里拎著一件濕漉漉的校服外套,一個女孩渾身濕透了,十分狼狽地撩開劉海,露出一張白皙、小巧的臉。
段瀾是見過她的照片的,宋小漁,李見珩的毫無血緣關系的小妹妹。那時在照片里,她還戴著一頂漁夫帽,身高不到一米六。現在看來,是要長了一些個頭了。
李見珩皺著眉:“不是給你帶傘了嗎,怎麼濕成這樣?”就沖他們介紹:“我妹妹,宋小漁。”
宋小漁頭也不抬,小聲地回了一句:“忘拿了。”僵硬地沖眾人一點頭,一溜煙逃上二樓了。她進了姥姥的房門。
李見珩把她的書包撿起來,瞅見側袋里插著一把傘:“這不是有傘嗎——”話音還沒落,他把傘打開,看見幾根傘骨都七零八落地壞了。
李見珩嘆口氣:“一個小姑娘,怎麼能把傘弄成這個樣子。”
周蟬正幫著把餃子一盤盤地端出來,聞言朝樓上瞟了一眼,宋小漁正“砰”地把門關上。他坐到段瀾身邊,小聲說:“也許不是她弄的呢。”
段瀾聽見了。
但那時他還沒放在心上。
他只吃了一些,或許是三四個水餃,就不動筷子了。
他面前的醋碗里飄著一些油星。
他忽然聯想到了許多事情。暴雨、鮮血、過去與未來,生與死。就一下子覺得很累,很惡心。掐著他的那只手,使勁揉捏他的肚子與胃的那只手,又開始作惡。
李見珩說:“不吃了?”
“吃很多了。”他敷衍。
周蟬頓了頓:“你才吃了三個啊。”
飯桌上突然靜默了小片刻,段瀾只好又夾了一個:“沒有,你數錯了。”
他咬了小半口,還沒來得及強撐出笑容,胃里翻江倒海似的,他終于吐了出來。
雨下得太大了,段瀾又臉色蒼白,李見珩死活不讓他回去了。所幸今日也是個周末,明日一早并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情。
李見珩幫著姥姥洗碗時,聽見老人悶悶地問:“小同學不愛吃嗎?是不是今天的餡淡了。”
“不是的。”李見珩忙解釋,“他最近都不是很好罷了。”
他猶豫了片刻:“那天我問夢游……是因為那個晚上,我發現段瀾夢游。今天也怪怪的,被貓撓了一下,出了好多血,他就一直讓水沖刷傷口,那得多疼呀,可他人跟傻了一樣,把我嚇了一跳。那個眼神……就跟看什麼東西一樣,怪瘆人的。”
姥姥沒說什麼。她走起路來,小步子邁得很短,她只是來回端送筷子、盤子,嘆了口氣說:“現在的孩子都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