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宿的農戶家中只剩下段瀾、周蟬兩個人。
到田野間撒潑,撒了幾天,縱使少年人,也累得歇下來了。
段瀾沒有力氣將被褥再搬回另一個房間,索性和周蟬住上下鋪。他在下鋪,頭頂就能看見周蟬床底的木板,有些裂縫,不大牢固,他一翻身,吱呀吱呀的。段瀾真怕他半夜睡著睡著砸下來。他手長腳長的,像只蜘蛛,怪嚇人。
天色很黑了,周蟬的床頭沒有燈。段瀾隱約看見他舉著一只手電筒,昏黃的燈光照在新粉刷的墻壁上,勾勒出書頁的輪廓,和周蟬一個凌厲的側臉剪影。
他睡不著,他知道周蟬也睡不著。
所以他去打擾周蟬:“你在看書嗎。”
頭頂便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是周蟬翻了個身。
“是啊。”周蟬說。“你明知故問呢。”
段瀾踹他的床板:“看什麼呢?”
“《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
“是小說嗎?”
“嗯。”
“講什麼?”
“怎麼說呢?講一個智障做了手術之后變成智商一百八的天才。”
身邊的薄紗窗簾被風輕輕吹開了。一縷月光灑下來。輕微的風吹、草動、蟲鳴的屬于自然的聲音闖進屋中。一陣柔和、清新、涼爽的晚風迎面而來。
“好看嗎?”
“不好看。”
段瀾沒料到他會這麼說。
“我覺得是……很絕望的一個故事。”周蟬向下探頭,沖他笑了笑,又縮了回去。
“為什麼?”
“因為……在他還是個智障的時候,他天真地以為所有人都對他保有最大的善意。可是當他逐漸變成一個正常人,甚至超越一個正常人的時候,他發現其實所有記憶對他來說都是巨大的傷害。所以,如果這樣的話……”周蟬把書合起來,關掉手電筒,“還是不要太聰明比較好吧?”
他翻動時木板又吱呀吱呀地叫,仿佛是對他的言論進行附和。
“你不覺得就像是在暗示一個人的一生一樣嗎?當你的心智逐漸成熟的時候,你反而覺得生活太痛苦了,所以開始羨慕動物。”
周蟬說,對于周父而言,從智障變為正常人的那一刻就是周母去世的那一刻。就好像她如一道天然的屏障,曾經將真正的世界與他隔開,構建一個溫室,她一離開,劇烈的疼痛傷害也撲面而來。那一刻他從受害者轉變為加害者,展示出溫和外皮下現實的一面。
“說實話,我也看不到目前這個人生階段結束后,我要到哪里去。”
“你應該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吧。”
“其實……還真沒有。你覺得教育有意義嗎?我有的時候覺得教育真失敗啊。”
“離開這兒會好的。”
“會嗎?”周蟬笑了笑。“你比我想的要樂觀。”
“不,我只是覺得,如果不這麼樂觀地想,可能一天也堅持不下去吧。”
“你也討厭這里,對吧?這些精英主義,利己主義,功利主義……這些把人框死在安全區,打磨成各種合乎要求的形狀的地方。”
周蟬這樣說。
“可最可怕的不是外界施加的壓力,而是有一天我審視自己,忽然發現無形中我已經被這些外力‘打磨’了,已經開始朝著他們想要的方向變化。但我卻意識不到這些無形的改變,還以為自己是高尚獨立的反抗者。”
段瀾近乎奇妙地發現他居然能夠理解周蟬這些過分抽象的暗示。
他一瞬間覺得周蟬像一個鏡中人,他的鏡中人,與他高度相似,又截然相反。他們意識到同樣的困境,但選擇了相反的方向。
“你養過蠶嗎?”周蟬問。
“我小時候上生物課,要求養蠶。一盒小小的蠶蟲,長得越來越白、越來越胖,等到結繭之后,蠶破繭而出,就變成飛蛾。一開始還覺得它們很可愛,可是一旦它們長出翅膀,要飛向天空,我才發現我討厭翅膀。那太可怕了,它們擁有了翅膀,就像擁有了逃離、反抗的能力,會撲到你臉上,揪著你的眼睛和鼻子……所以我就拿膠帶,把整個盒子,連帶那些生的飛蛾死死封住,丟進垃圾桶。那個時候沒覺得怎麼樣,現在想一想,賜予生命、再無情扼殺——這就有點像他們,不管是父母、親人、社會、學校……許多外力無形中做的事情。”
“所以啊,我有的時候想,作為一只蠶……與其破繭而出,不如囚蛹而亡好了。你說對吧,段瀾?”?
第19章 夢外
段瀾又開始做噩夢了。他已經很久沒有被這麼真實的噩夢糾纏著,束縛他的手腳,防止他從黑暗中掙脫出去。
他夢見了許多小時候的事情。或許是周蟬所說的“蠶”的故事太震撼,夢里他就像一只新生的飛蛾一般,在熾熱的幽黑的洞穴中四處碰壁,卻永遠無法飛到山外,最終被火焰吞噬。
他驚醒時覺得身體被人輕輕地搖晃著。第一眼看見的人是李見珩。李見珩將他搖醒,仿佛也將他從囚牢中解脫出來。
他想爬起來,卻發現四肢酸軟,掙扎了一會兒只翻了個身,李見珩輕輕地扶住他的臉。他的手掌溫熱,段瀾貼著他的手眨了眨眼睛。
睫毛掃過掌心的紋路,他忽然發現李見珩的生命線很長。
“都叫你多穿一點吧,你看,不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