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衣著各異的學生從走廊上跑過。他們還沒有欄桿高,只能隱約看見被風吹拂的、向后聳動的頭發。
聶傾羅待不住,又覺得不好蹲在教室后門抽煙,找了把還沒散架的掃帚自覺收拾衛生去了。唐若葵在黑板上謄抄簡譜,粉筆灰嗆得他直咳。李見珩扒著窗臺,替一個小姑娘修她的自動鉛筆,筆頭的那根彈簧有些不中用了。他瞇著眼睛把零件重新組裝好,笑瞇瞇地還給她,拍了拍段瀾的肩膀:“走啊,上去。”
“上哪兒去?”
“天臺。昨兒爬屋頂的時候發現的,天臺上有個小鴿籠。”
段瀾一愣:“鴿子?”
那可不是一個小鴿籠。
約莫四五個巨大的鴿籠堆放在一起,搭成了一個簡陋的鴿房。
鴿籠底部都鋪著一塊薄木板,堆上稻草,有一股臭烘烘的味道。此時籠門大敞,鴿群已遠飛,只剩幾只懶惰的灰鴿,在周圍打轉,沖李見珩“咕咕”地叫。
李見珩從褲兜里掏出一把玉米粒,往地上一撒,鴿子圍上來,用尖銳的喙在地上啄,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
李見珩蹲在那兒:“我家樓下以前也有個老頭,養了個鳥,是個小鸚鵡,愛說話,天天一有人路過,它就在三樓‘你好’、‘你好’!”
“東北還能養鳥?”
“能。老頭可寶貝它了,一天換三次水,特意裝了個空調,冬天怕它冷,夏天怕它熱。”他張開右手,看了看食指指尖:“那會兒我小,天天逗它,總被它啄,傷口都不帶結痂的。”
“老頭天天帶它出門遛彎,結果這鳥不是凍死的,是被人毒死的。就往鳥食里灑了點農藥,第二天就臭了。
”李見珩拍拍褲子站起來:“然后老頭再也沒出門遛彎,第二年開春就去世了。”
“你很想家。”
他沉默了一會兒:“這兒終究不是我家。你這衣服,耐臟不?”
段瀾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黑色衛衣:“還行。”
李見珩四仰八叉地往地上一躺:“但是這里有一點我家里那個意思了。”
段瀾猶豫片刻,躺在他旁邊:“為什麼?”
他指向頭頂的天空:“白的。灰白的,看不見哪兒是天、哪兒是云,風很干。北方總是這樣,記憶里天總是白的,很少有藍天。”
“你……什麼時候來的南方?”
“九歲?十歲?不記得了。我爸從腳手架上摔下來之后,錢都花光了,人也沒救回來,然后我媽就出去開店,有一年我媽到這邊兒來上貨——那個時候你要是做銷售,不管哪行哪業都得上廣東來進貨——然后就遇到了姓宋的,然后就把我帶來了。”
“他是干什麼的?”
“出租車。”
一只鴿子忽然煽動翅膀,從天臺上撲棱棱地飛走了。緊接著,在鴿子的上方,天空之下,一群麻雀回旋著、起伏著,向原野飛去。
“我們那兒的麻雀怕人,因為小孩兒總拿彈弓射他們。彈弓,你知道吧?自己拿樹杈削的,然后綁上一個皮筋,到處撿小石子兒。我上了小學才知道的,因為大家都有彈弓,然后我就讓我爸給我做一個。那會兒我學習可好了,總考第一名,我爸高興,下班回來熬夜給我做了一個特別精巧的。”
“你在這邊上的中學嗎?”段瀾偏頭看他。
李見珩輕輕地嗯了一聲。“戶口那會兒總轉不過來,一開始上的一個借讀學校,就,挺垃圾的,你懂我意思吧?我那時不懂,現在偶爾會想,是不是我媽愿意嫁給那個姓宋的,就是為了我……為了一個戶口?”他出神地望著天空蒼白的一片:“后來就轉到普通的初中去了,在老城區,一開始還行吧,我爸總說我聰明,看來我確實是挺聰明的,很快跟上了,但是后來就……反正姓宋的也不愿意我繼續上高中,我也沒好好學了。
”
段瀾張了張嘴,半晌輕聲說:“李見珩……”
“別,”李見珩歪著頭沖他一笑,“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別勸我,如果是你,站在我的角度上,也會這麼選的。”
“我不會。”段瀾低聲反駁他。
“好吧。”李見珩把頭扭回去。
兩人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風從四面八方刮過來,忽然地,響起一聲鴿哨。尖銳有力的哨音順著寒風遠遠地向外飛去,如號角,又如一柄利劍,射向群山之中。
緊接著,鴿子扇動翅膀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團團灰影于樹林中騰躍而出,匯聚成鴿群,鋪天蓋地朝天臺之上壓來。扇動的翅膀掀起陣陣狂風,呼嘯著從他們頭頂低低地飛過。
一片為過冬準備的絨羽輕輕落下。
李見珩捏住那片羽毛:“走吧,回去了。”?
第16章 祠堂
屋里是一陣咖喱的氣息。戶主王伯正在灶臺邊忙碌。他握著炒鍋手柄的姿勢非常別扭:兩根手指以一種奇異的方式凸起,顯得扭曲猙獰,仔細看那手指上,還橫亙著兩道疤。食指、中指要比其它指頭扁一點、寬一點。他說那是在印尼開礦的時候砸的,能保住它倆都算萬幸之事。
鼻腔被咖喱的氣息充斥著。不是那種濃稠的咖喱,而是咖喱粉的味道。一種劣質廉價的咖喱粉。他在燉雞肉里放一點咖喱,在炒牛肉里放一點咖喱,蒸魚時不放豆豉小蔥,還是要放一點咖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