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不懂畫的人,也能從那樣細膩的筆觸間察覺出暗藏的憧憬。
白祁捏著畫,揚起了嘴角。
這麼多年,顧疏影畫的他從來沒有五官,永遠是一張空白的面容,如同極地冰層般凍結著愛恨悲喜。
“這是誰?”白祁問。這個句子從唇齒間吐出,就像咀嚼蒼蠅一樣惡心。
顧疏影罕見地慌亂了一下:“不是誰。”
“是嗎。”白祁點點頭,“那我換個問法。這張畫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被你藏在錢包里的?”
他憤怒、屈辱,仿佛被當眾扇了一巴掌,將這輩子的高傲全碾進了腳底的污泥。除此之外他還很有些不可思議,自己看上的人竟然會做出這麼沒品的事。
顧疏影大概也覺得被駁了顏面,皺著眉說:“你誤會了,這是在我們分手之后才——”
“我們分手之后?”白祁笑得愈發諷刺,“兩個月?你的新章翻得夠快啊。是從我家搬走的當天就出去找人了嗎?”
顧疏影被刺得臉色發白,卻忍著沒發作,反而用一種近乎悲哀的目光望著他,好聲好氣地解釋道:“我沒找他,他也不知情。我前段時間心情不好,做事總分神,工作出了好幾次錯。他找我說話,坐在一起開導了我很久,我也不知道怎麼突然就……”
“哦——原來是好同事啊。”白祁的語氣能把人的皮膚燎出一層泡。和顧疏影在一起的時候,為了維持“在一起”這個狀態而拼命壓抑的所有刻薄、陰暗,全在這一刻爆發了出來。
“他真的不知情,是我莫名其妙發神經。”顧疏影又強調了一遍,盡管這樣的強調讓他神情痛苦,“他是個直男,有妻子有孩子的……”
“那你可真夠便宜的。
”
顧疏影看起來很想把手邊的茶水照著白祁的臉潑過去。
他深吸一口氣,用最后的耐心說:“我從過去到將來,永遠不可能告訴他。”
“你覺得我會信嗎?”白祁接著他的話音頂了回去。
顧疏影終于忍無可忍:“你信不信干我屁事!分都分了,老子沒義務受你羞辱!”他吼完就走,奪門而出,餐廳里四周的人全用看戲的目光看著白祁。
白祁快把牙咬碎了,站起身追著他奔到了街上。
……
喧嘩聲。
“像你這種東西有什麼資格愛人,別開玩笑了!你這輩子連愛字怎麼寫都不會知道!”
路人的議論聲。
“我就是去找一只狗,也比跟你待在一起快樂!”
“是麼,不如你去問問那只狗看不看得上你?”
“你怎麼不去死呀,白祁?你怎麼不跟你那渾身的刺爛在一起呢?”
凄厲的剎車聲。
轟然一撞,他熟知的世界化為碎屑與星塵。
……
“白先生,這是你被送進醫院來時身上帶的東西,我放在這里可以嗎?”年輕的護士小心地看著他的臉色,但他雕塑一般躺在病床上不言不動。護士將幾樣沾著褐色血跡的東西放在床頭柜上,默默離開了。
他慢慢挪動著仿佛不屬于自己的身體,伸手抓住了那張畫,費盡所有的力氣舉到面前,將它幾把撕碎。
然而扔掉它之前他又猶豫了,他看見了那雙微微含笑的眼睛。
白祁不知道那是誰,也無意去弄清。他說不出是怎樣的心情,讓自己最終留下了那一小張碎片。從此每次在燈下細看,他的耳邊就會回蕩起顧疏影死之前嘶喊的話。
你這輩子連愛字怎麼寫都不會知道……它徹徹底底地否定了他,像一道詛咒般將他束縛在這花花世界之外,卻又像塞壬的歌聲,朝他施以最致命的引誘。
白祁控制不住地去想,那顧疏影知道了嗎?顧疏影在生命中的最后兩個月里,獨自體會到愛的滋味了嗎?
他一遍又一遍思索著同樣的問題,起初帶著死一般的空洞麻木,后來恢復了一些痛感,卻又帶上了不忿與不甘。再之后,連顧疏影的模樣都開始模糊了,這個得不到答案的疑問卻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強烈。
自己所沒有資格了解的,會是一種怎樣的滋味呢?
他的父母沒有教給他,他生命中遇見的親戚、熟人,乃至擦肩而過的陌生人,都不曾告訴他。他始終像觀看有趣節目似的看著這個世界,卻一步都邁不進屏幕之中。他以為把自己和另一個人牢牢捆在一起就能永遠過下去,為此不惜扭曲本性,顧疏影卻用最慘烈的方式判了他大錯特錯。
白祁用指尖一點點地描摹那碎片里的鉛筆線條,想象著它們落在紙上時承載的情緒。
是忐忑嗎?是激動嗎?是純粹滿溢的喜悅,還是羼雜著撕裂般的悲傷?
他把自己的心掏空了,也掏不出那麼豐富的感受。
與世上大多數無情的人不同,白祁對于自身無法生出的情感,從來都懷有一種偏執到近乎可恥的渴求。那雙眼睛成了他破不開的密符,其中藏著他余生都無法解開的艱深復雜的題。
他本已經做好了下輩子再去找答案的準備。
直到那一天,在驟雨過后陰涼的茶樓,他微顫的手指打翻了茶杯,那個桃花眼的少年著急地朝他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