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的時候,許戚每天放學回家都能看見桌上一摞摞金紙,坐在桌前的陳芳重復手里那套無止境的折疊。
后來也許是許山看不下去說了她,也許是看見許戚漸漸長大,什麼都懂了。陳芳停止這個行為,就像后來拿黑布遮上遺照那樣,她一步一步,不得不把這件想讓所有人牢記的事情搬下明面。
但那時留下的記憶,不會隨著被燒成灰燼的金元寶一起消散。
開車上山的途中,陳芳抱著懷里紅色塑料袋裝裹的紙錢,比平時沉默。年逾半百的父母坐在后座,許戚仿佛正栽著一車與他無關的陌生人。
他們去看望自己的兒子,他去看望自己的哥哥,然而他和他們一家,除了一層薄薄的血緣,沒有任何其他聯系。
每年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墓園里站著的人會多過躺著的人。許戚靜靜杵在兩人佝僂的身后,漫天灰屑從燃燒的鐵桶飄到空中,陳芳蹲下身,扶著墓碑絮絮叨叨地講話,蹲到兩條腿都腿麻了,站起來要靠許山攙扶。
“把花給你哥哥。”這是一路來陳芳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許戚把抱了一程的白菊彎腰放在墓碑前,他知道自己也該對許誠說點什麼,可是陳芳落在背后的視線比任何一道目光都要劇燙,燒開一個黑黢黢的洞。
許戚低聲說了一句:“哥,我們來看你了。”
每年今天,陳芳都會守在墓碑前一整個下午。
她反而極少會在真正的忌日那天提到許誠,可能是一種畏懼。只有清明這天,來掃墓的人絡繹不絕,人群里她不會顯得十分起眼、孤單,不會像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放不下的人。
許山借口上廁所,實際繞到墓園外去抽煙。許戚默默走開了,陳芳幾年前說過,他在旁邊會打擾他們母子說話。
“別去打擾你媽,一年就這麼一次機會。”許山身上攜著煙氣,邊說話嘴里還冒出一股一股渾濁的煙,煙蒂踩在鞋底,碾滅了,旁邊地上還有很多別人抽剩的煙頭。
許戚皺了一下眉,不動聲色地側過身,避開正對許山的臉。
“我沒有打擾她。”
“你這一路拉著張臉,要不是你媽今天沒有心情,又該在車里先吵一架,”許山說,“你怎麼就不能讓她點?又不是二十幾歲的人了,還有梁悅的事...”
瞟見許戚的表情,許山沒能把話完完整整地說下來,慫了慫面頰兩邊的肌肉,嘆出同樣渾濁的氣,“算了,我現在老了,管不動你,隨便你自生自滅,以后不要后悔。”
每次聽陳芳或許山念出‘后悔’兩個字,不像一種忠告,更接近詛咒。就像盼著他將來趕快后悔,以此證明他們現在的判斷是對的。
沒有得到回應的許山感受到空氣在凝固,他又說要去上廁所,不知道這回是真是假。
許戚看了眼被烏云遮住的太陽,下午才剛剛開始。身后傳來碾軋過崎嶇不平石子路的車輪聲,許戚打算讓路,轉了頭,兩條腿突然釘在地面動彈不得。
車停了。灰色高領毛衣,黑色長褲,和天氣一樣沉悶的廖今雪從里面走出來,注視他的方向。
許戚麻木的心跟隨他的步伐震了又震,可能因為這個特殊的日子,消耗了他太多情緒,意外僅僅持續在看見廖今雪的那一秒。
“來掃墓怎麼不帶東西?”許戚瞥過他空空如也的雙手,不知怎麼先問了出來,出口他就后悔,顯得他們的關系有多親密一樣。
廖今雪眸色深沉,說:“我看一眼就走。”
許戚本來想回答‘這樣’,或是‘那你上去吧’,但他在這道最簡單的關卡卡了殼,廖今雪搶占了屬于他的先機:“一起上去嗎?”
“你掃你親人的墓,我怎麼可能上去?”許戚扯出一抹倉促的笑,他想起了那天雨夜,照相館里廖今雪貼近耳邊說的那些話,回憶涌現的不合時宜。
廖今雪沒有忽略他眼底轉瞬即逝的情緒,低聲重復:“就當陪我這一次,好嗎?”
等反應過來,許戚已經和廖今雪并肩重回到墓園,他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做了這個決定,想要后悔也來不及。
廖今雪先打破沉寂:“你剛才打算離開嗎?”
“我在等我媽,她還在上面掃墓。”
“站在你身邊的那個人是你父親嗎?我看見他好像往山下走。”
“他不喜歡墓地,每次都會找借口提前離開,可能是不想觸景生情......”許戚艱澀地壓低聲音,“他們今天是來掃我哥哥的墓。”
他極少說出這個稱謂,每一次,都像在心口上生生剮一刀。
他們,我。兩個微妙的用詞無形中隔開了關系。廖今雪知道這是許戚懼怕水的根源,是他變成如今這個樣子背后看不見的推手。
仍在一起的時候,他們誰都不愿提起心底這塊灰暗面,反而是分開后的現在,可以心無旁騖地訴之于口,仿佛變回真正的自己。
他們走到一塊墓碑前,許戚看見了上面的照片與名字,同猜測一樣。
是廖今雪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