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在不久前的某天,他還在查房時收到過來自這個病人的誠摯感謝,病人出院的時候他還特地趕回醫院送行,仔細復核過她的用藥,祝福擺脫了信息素牽絆的她健康長壽,幸福到老。
腺體摘除術的恢復期相較二次修復術要短,病人身體受損的程度和方式也不一樣。學醫的時候書上說“失去腺體的Omega壽命將大大縮短,也不排除保養得當得以延長的情況”,沒有接觸到實例的時候,難免抱有天真的想法,認為多數做了這項手術的病人都能安然度過十幾年,甚至二十幾年,直至壽終正寢。
然而失敗的搶救給了他上了沉重的一課,讓他看清了現實的殘酷,更讓他明白了醫者的渺小,有些人不是他想救就能救回來,世上多的是他束手無策、無能為力的事。
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意識從茫然中抽離些許,尹諶失焦許久的視線慢慢聚攏,落在面前的人身上。
唐柊半蹲在他身前,以抬頭仰視的姿勢,讓手中的棉簽靠近他的面頰。
尹諶一時沒反應過來,傷口傳來清晰痛感的剎那,其余感官也跟著各歸各位,他皺了皺眉,嚇得唐柊屏氣:“很疼嗎?我、我再輕一點。”
其實與輕重無關,尹諶只是突然發現唐柊在這里,詫異來得晚了一些。剛才場面混亂,他都不記得唐柊幾時出現,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來到這個休息室里的了。
作為Alpha,他的警惕性與觀察力同樣超群卓越,卻總是在唐柊接近的時候感官失靈,心神松弛。
他的警惕系統仿若從未給唐柊設限,或者說唐柊一直被他劃分在標著“安全”兩個字的范圍內。
唐柊不知道尹諶心中所想,只從他冷峻的表情中猜測他并不喜歡別人自作主張的靠近,就像剛才不近人情地拒絕那位姓江的護士的一樣。盡量用最輕的動作為尹諶臉上的傷口消毒,唐柊便起身要走,打算給他一個獨自冷靜的空間。
就在轉身的剎那,他的手腕被從身后拉住。
“別走。”尹諶低聲道,“你別走。”
嗓音里透著從未展露人前的疲憊,以及很難察覺的一點脆弱。
而握著唐柊手腕的掌心帶著令人安心眷戀的溫度,像在許多年前秋風蕭瑟天橋上、昏暗無光的樓洞里,還有N城十五中下著刺骨冬雨的臺階上那樣,抓得很緊、很牢。
第60章
回去時,唐柊第四次坐尹諶的車,第一次坐副駕,全程注視在開車的尹諶。
到春韶灣地下車庫,他心急火燎開門下車,繞到駕駛座那邊給尹諶開車門,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上電梯。
進家門的時候,尹諶說:“我沒事。”
唐柊眨眨眼睛:“我知道你沒事啊,是我害怕了,剛才那場面有點嚇人,我可以在你家坐會兒緩緩嗎?”
尹諶抿抿唇,什麼都沒說。
晚上吃過飯照樣坐在電腦前查資料做筆記。今天不知怎麼的,精神無法集中,稍一晃神就想到下午發生的事,沾滿鮮血的無菌手套,起伏的波形變作直線,白紙黑字的死亡通知……尹諶閉上疲累的雙眸,抬手搓了搓臉,起身時才看見唐柊站在書房門口,只探了半顆腦袋進來,眼中滿是擔憂。
又一路跟著到洗手間門口,尹諶躬身在水池邊洗臉,聽見唐柊說:“其實我覺得,醫生的職責除了救死扶傷,還有另外一條經常被大家忽略的,就是幫一個人的生命畫上句號。”
尹諶愣了下,在水流聲中睜開眼睛。
“醫生對病人來說是很重要的人,所以他們一定全身心信賴醫生,哪怕醫生最后沒能幫忙留住生命,他們也不會生氣的,因為他們知道你盡力了。”唐柊聲線平穩,語速不緊不慢,不知打了多久的腹稿,“能送他們安心走完最后一程,為他們一生畫上圓滿的句號,已經是對生命的尊重,已經足夠啦。”
水滴自發梢、睫毛滑落,在這番平實而真摯的安慰中,尹諶終于呼出沉積在胸口的濁氣,混沌許久的視線也漸漸變得清明。
這天唐柊待到很晚才走。
尹諶站在門口欲言又止,唐柊似乎看出他想說什麼,搶先道:“今天不行哦,糖葫蘆還沒吃晚飯呢,我得回去給他開個罐頭。”
回到21樓的住處,進到臥室里,唐柊先把床頭抽屜里藏著的那些藥拿出來,有包裝的扔包裝,只有瓶子的把瓶身上的標簽撕掉。
糖葫蘆趴在他身邊,不知道主人翻箱倒柜在干什麼,無聊地打了個哈欠。
挨個收拾完,確定一個字母都沒留下,沒力氣的唐柊一屁股坐在地上,拎著糖葫蘆的毛耳朵:“不準告訴你哥,聽到沒?”
糖葫蘆似懂非懂:“嗷?”
看著裝滿垃圾桶的藥盒和撕得七零八碎的標簽,唐柊的心還沒能完全從慌亂不安中脫離。
一個病人的離世都能讓尹諶那樣難過,不敢想象讓他知道真相會怎麼樣。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尹諶看到這些,唐柊想,我會讓那幾年的事爛在肚子里,最后一個人帶到棺材里,永遠不讓尹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