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動作幅度很小地扭頭,瞄了眼其他三個抬轎子的鎮民,發現他們的面具跟陸邀的不一樣,或者準確來說,是陸邀跟他們三個都不一樣。
陸邀是青面紅獠牙,帶著牛角,而他們是白面黑獠牙,沒有牛角。
游客碎響的聲音被落在后頭,壓不過先生扯開嗓子唱著的祭文號子,和著轎夫偶爾洪亮的吆喝,回蕩在空曠的群山之間。
“善則錫福,惡則降殃。”
“黎民沾恩,永世不忘。”
虞了透過蓋頭去看陸邀,又越過陸邀望向越發開闊的視野,層巒疊嶂,廣闊郁蔥,舒空明朗,蕩氣回腸。
傳承,山魂,虔誠,信仰。
原來,這才是端午最原始的模樣。
半個小時后,轎子終于到達山神寺下山門。
和上次來時的清幽荒涼不同,今日的山神寺香火繚繞,沉郁的古鐘聲鳴在落轎時鳴遍大山。
熱烈轟鳴的鞭炮燃放完畢,金橙亮眼的雄黃粉撒了一路,陸邀背著虞了下轎,踩著雄黃粉,一步一個腳印,登往山神大殿。
一重門迎山客,二重門迎信徒。
每走三步,所有人就會停下,伴著鐘聲朝著大殿方向深鞠躬行三禮。
三重門只入神屬,一般鎮民和游客在這里止步,剩下禮官先生跟在陸邀和虞了身后,繼續前進。
山神大殿一進去青煙繚繞,滿鼻都是香銀錢燃燒的味道。
地上鋪著厚厚一層紅布地毯,虞了一路又是被抱又是被抬又是被背的,一雙腳終于在此刻落到實處。
就是挪不動步,一動就得踩著衣擺磕腦袋。
“我能提溜一下衣服嗎?”他小聲問陸邀。
陸邀整理好他的禁步:“不能亂動,再忍忍,馬上就結束了。”
虞了哦了一聲,又問:“為什麼你的面具跟別人不一樣?”
陸邀:“青面是山神神侍。”
虞了:“喔,什麼意思?”
“你可以理解為山神替身。”陸邀頓了頓:“負責替山神拜堂。”
虞了:“……???”
“維,木運壬寅年,五月初五,祭主弟子龔長庚,信徒朝來,神侍于坐,令,伏齊于金身前,備禮。”
陸邀退到距離虞了一步外,緊緊握著他的手,面向山神泥像。
“擊鐘,跪,叩一首。”
二人在鐘聲回蕩中跪下。
虞了腿有點軟,余光里裝著陸邀,在見他彎腰叩首時恍恍惚惚跟著彎下腰。
手掌撐著蒲團,繚繞的香火熏得他掌心發軟,喉嚨也在陣陣發緊。
來之前,也,也沒人告訴過他要和陸邀拜堂啊……
“起。”
“擊鐘,跪,叩二首。”
虞了動作笨拙,陸邀伸過手來扶著他的手臂,不知道有沒有發現的手攥緊到輕微發抖。
“起。”
“擊鐘,跪,叩三首。”
“禮成,唱延,納收燃香。”
再次被陸邀抱起往佛像后面走,虞了脫力似的趴在他肩上,一抬眼,面目兇煞的山神立于高位靜靜看著他,面具之下,竟也隱約能窺見幾分慈眉善目。
不像新郎官,更像是,見證人。
虞了埋下頭,臉藏進陸邀肩膀,紅蓋頭太透光,把他耳朵都給染上色了。
紅墻圍成的后院,院子里佇立著三棵巨大的松樹,樹下是石雕的桌凳,上面放著兩把曬干的艾草。
陸邀放他下來,摘了自己面具也摘了他的蓋頭,兩人站在石桌前,讓和尚點了艾草又滅掉,用煙將他們從頭到腳熏了一遍。
“阿彌陀佛,辛苦了,端午安康。
”
“端午安康。”
虞了默不作聲平復好心跳,才小聲問陸邀:“結束了?”
陸邀為了方便,將蓋頭纏在面具的牛角上:“嗯,結束了。”
比他想象的簡單許多,虞了松了口氣,以及,他終于可以把這個礙腳的下擺撩起來了。
“那我們是不是可以下山了?”
他打著光腳,長衣長袖的有點熱,而且鞋子還在文遠那兒。
但是很顯然,在門口等著他們的不止有文遠一個。
所以在虞了抱著衣擺想要原路返回時,陸邀握著手臂把人拉了回來:“要不要走小路?”
虞了:“啊?”
陸邀拋出魚餌:“下山的另一條路,可以經過山溪去踩水。”
踩水?
虞了有點心動:“可是我鞋……”
陸邀:“穿我的。”
虞了真的是禁不住誘惑,三言兩語就被陸邀拐帶著從后院小門下山了。
不過他倒是沒真搶了陸邀的鞋穿,青石徑讓前幾天的大雨清洗得很干凈,赤腳走著不會硌腳,還特別涼快。
空氣里有青草,泥土,和野花的味道,知了叫聲困困頓頓,吐息間盡是清香靜謐,連呼吸都帶著股悠哉勁兒。
身處這樣的環境里太舒服了,虞了渾身放松,拿著陸邀的面具扇風,有一搭沒一搭跟他閑聊:“為什麼山神新娘一定要要男的來扮啊?山神受騙不會生氣?”
“那是以前的傳說。”
陸邀正好給文遠發完了消息,收起手機:“那會兒是真的送女孩兒上山給山神當新娘,進山就失蹤,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們是不是真的被山神帶走了。”
“后來有一戶人舍不得讓女兒去受苦,女孩兒的哥哥就自告奮勇要代替她上山,穿著嫁衣蓋上蓋頭,誰也沒發現他是個男的。
”
虞了:“然后呢?”
陸邀:“然后一夜過去,他竟然毫發無損從山上下來,唯一就是失去了昨夜里所有的記憶,并且來年仍舊風調雨順,山神沒有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