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他在公司開會,工作間和家里一模一樣。同事們在支離破碎的客廳席地而坐,他們的臉永遠朝向他。
他想起他在設計美術概念,他在編寫代碼邏輯,他在一點點做著世界設定。那些面目模糊的同事忙忙碌碌,漸漸露出真容,他們都長著他的臉。
……
他想起肢體破碎、再被黏合的劇痛,他想起肉.體腐爛又愈合,又加入新的肉。他想起渾濁的黏液流動,窗外有老人在樓下破口大罵。他想起……
他好像早就已經……
好不容易攏起的思維又有了紊亂爆發的跡象,諾爾大口喘著粗氣。生物的本能瘋狂示警,他到了懸崖邊,他不能再向前了。
絕對不能解開封印,這是來自他自己的警告。
可是他……
一圈圈青火突然束縛住了諾爾,扭曲融化的視野里,坎多從琳恩那邊掙脫出來,飄到半空中。
黑蠟燭那只獨眼中的情緒從未如此沉重,它在說些什麼,漆黑的事物從它體內滲出,撲向諾爾。
就像脫掉了一件浸透冰水,臭氣熏天的外套,諾爾的思維突然輕盈明晰起來。剛才的煩惱無影無蹤,他甚至想不起他為什麼煩惱。
他要做什麼來著?對了,面見巨龍首領,擊敗盜星索……
諾爾直起身體,他突然發現琳恩跑到了洞窟里離他最遠的位置,戒備地貼在墻角。佩因特面無表情,畫筆魔杖已經掏了出來。
只有忒斯特還在原地,他還是牢牢抓著諾爾的手,好像拿不準自己該心疼還是驚嘆。
“操。”黑蠟燭說,“好險。”
它的燭焰從未這樣微弱,剛才的魔法——無論那是什麼魔法——顯然消耗甚大。
“剛才你做了什麼?”忒斯特目光掃向黑蠟燭。
“冒險請珀拉達特動用力量,把這家伙以前的名字拿走了,這樣能強迫他忘記那個名字關聯的事情。”
坎多心有余悸地說,“活久了真是什麼都能看到,這一手居然能有正面用法。”
諾爾疑惑地拍拍自己的腦袋:“拿走名字?可我的知識都還在啊。”
房內三人一蠟燭無言地看著他,臉上堆著千言萬語。
遲疑幾秒,諾爾又搖搖頭:“總之謝謝,不管怎樣,剛才你做的事情很有用。”
坎多干笑兩聲,啪嘰掉到地上:“您可別客氣太早——您的力量太強,珀拉達特的方法只能應急。搞不好再過兩天,您又要想起來什麼不該想的。”
諾爾又使勁拍拍腦袋,他的腦子里有種酥麻冰冷的感覺,像是有什麼被強行抽走了。
“今天就到這里吧,我有點累。”
諾爾由著忒斯特緊捏手腕,“我想好好睡一覺。”
“當然,親愛的。”忒斯特順勢吻了吻他的額頭。
有那麼一秒,佩因特的表情有點復雜。他干咳兩聲:“那我就不打擾兩位了。”
琳恩欲言又止,最后還是狠狠嘆了口氣:“我也……”
琳恩的態度有點奇怪,諾爾想。下個瞬間,這個思緒迅速滑入深淵,再無痕跡。嗯,一切都很正常。
忒斯特的掌心撫過諾爾的面頰,回憶著剛才發生的一切。
就在剛才,琳恩的話音未落,諾爾突然異化了。
他的形態又開始朝前不久的怪物轉變,甚至更糟。諾爾的血肉要爆炸似的膨脹蠕動,這次他背后探出的不是美麗的裂縫翅膀,而是青紅色的怪異肉翅。
要說之前的怪物形態姑且還像人,這次他好像想變成……近似龍的形態。
琳恩立刻全力給在場其他人施加防護,然后緊閉雙眼,佩因特則立刻用魔法籠罩附近,以免驚動巨龍,或是把這個前所未見的怪物放出去。
忒斯特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
他有種堪稱盲目的自信,他的諾爾不會對他做任何事。忒斯特看得很認真,從膨脹的肉身,到翅膜的皺褶。
也許是他挨得太近了,忒斯特發現那些膨脹的血肉顏色深淺不一,肉質也有微妙的差別。它們像是被極細的線認真縫合,強行拼接到一起,帶著尸體特有的黯淡顏色。
諾爾無意識發出低聲的呻.吟,忒斯特將手按上怪物冰冷的身體,安撫地輕輕拍打。他不太確定這樣是否有用——至少它對他沒用,但他的妹妹很喜歡這樣。
而諾爾……諾爾是個正常的人,不是嗎?
忒斯特站在身形涌動的怪物身邊,表情平靜地輕輕拍著。哪怕這一秒,他連諾爾的五官在哪都找不到。
怪物那要命的低吟聲輕了些,變成困惑迷茫的囈語。
金線輕輕纏住了異變中的身軀,力道不輕不重。黑暗之中,那些金光仿佛光線凝結而成,它們看起來甚至是溫柔的。
“噓——”忒斯特微笑,“親愛的,我們會解決這個問題。”
怪物的異化變得緩慢了些,黑蠟燭突然從琳恩身上飛出。名字暫時奪走,諾爾恢復原形,又像是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盜星索還真挺會抓人心的弱點,忒斯特想。這樣的異常再來幾次,諾爾說不準會改主意,把“自己”這個不穩定因素根除。
當然,前提是那個時候諾爾還清醒,忒斯特對此保持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