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屋子朝向很好,滿滿當當的陽光愜意地睡在毛絨地毯上,殷灼忍不住趴下去打滾,然后一路滾進了臥室。
他把自己玩得暈乎乎的,撐著衣柜才勉強能爬起來,結果推開柜門一看,他感覺腦袋更暈了。
“我的衣服呢?這都是什麼?”
這里邊的衣服沒一件是跟他有舊仇的,它們簇新整潔又柔軟,除了不討人喜歡,樣樣都比他原來穿的那些破條爛布強。
“聽我的沒錯吧哥,去A城比留在這鬼地方當老師好多了,”殷灼摸了摸那些衣服,說不清自己是欣慰還是遺憾,“你現在真的賺到很多錢了。”
明知道他愛毀衣服,還不停地給他買。
“你少折騰點,我就會更有錢,”殷忌赤腳走進來,背對他拉開窗簾,“你還有多想要紅色的戒指?”
“如果必須聽話,那你就留著自己戴吧。”殷灼調整姿勢挪了一段距離,讓殷忌的影子恰好躺在他腿上。
殷忌脫了外套隨手擱在窗臺上,聲音沙啞:“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會生氣。”
“不,我是覺得你會原諒我。”他瞇著眼睛笑了笑,像野貓討食那樣毫無誠意地撒嬌。
“最后一次。”殷忌轉過身來,面無表情地俯視他。
殷灼沒說話,他沉默地把衣服掀起來,用下巴夾住。
昨天留下的吻痕都已經知難而退了,只有淤青還頑固地楔在他皮膚里,不過能遮住。
“好吧,我陪你去掃墓,”他摸著自己的肚子說,“只能去一會兒啊,很快很快就回來。”
ɞ2022/05/30 02:25:21
第十三夜
郊區的墓園路面濕滑,不太好走,H市正值雨季,早在他們回來前,雨水就拖拖拉拉地落了很長時間。
殷灼不認路也不想認,他只顧低頭盯著腳尖,想象自己摔倒時衣服會臟成什麼樣。
殷忌把所有東西都放去右手,空出的左手將他牽入掌中,殷灼就更大膽地繼續盯腳尖,熟練地將自己當成他的負擔。
那座合葬的墳墓還算干凈,殷忌放下新鮮花果后蹲在旁邊拔草,殷灼被他拉住不放,也只好跟著蹲了下來。
他這時才注意到塑料袋里裝了什麼:“怎麼沒帶點酒來。”
“老媽在看著,她不喜歡老爸喝酒。”殷忌說。
殷灼把他剛擺好的蘋果拿下來,在他袖子上隨便蹭了蹭就吃:“死了都不能喝個痛快,好像有點可憐哦。”
“你在擔心他們吵架麼?”
“不,”殷灼嘴里發出清脆的咀嚼聲,“我開心得像一條狗。”
如果能把舅舅的骨灰也踩在腳下,他還會高興地多吃幾口。
殷忌想了想,從兜里掏出一盒香煙擺上,殷灼笑著扔了剩下的半個蘋果,然后把自己的手從他手里抽掉,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他已經做好準備要聽殷忌那無聊的日常匯報了,殷忌卻低頭陷入了沉默。
小時候每次來這里,殷忌都會掏出很多很多的話,他說殷灼總是忘記剪頭發,殷灼每天吃很多冰淇淋,殷灼又坐上了天臺的欄桿,嚇得老師差點請家長。
他說,殷灼殷灼殷灼。
然而這一回,他只開口叫了聲爸媽,然后就摸著石碑不說話,仿佛躺在下面的骨灰早已什麼都明白,所以他什麼也不必說。
殷灼偏頭看著他,微微睜大眼睛。
殷忌身上好像蒙了一層洗不掉的舊黃色,過度氧化的皮膚變成了一層半干的白色泡沫,還在不斷發出細微的破碎聲。
這樣的殷忌讓他覺得好詫異,好陌生。
“我發現你身上有鹽的味道。”他彎腰扶著殷忌寬闊的脊背,慢慢皺起眉毛。
殷忌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從喉嚨里扯出幾個變形的字:“什麼樣的,鹽?”
“水里的,很濕。”
“為什麼這麼想?”
“隨便想的。”殷灼忽然用力把他拉起來,“我喜歡吃,咱們回去吧,我肚子餓了。”
“你還沒跟爸媽說句話,”他站著沒動,目光落在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你以前連他們去出差都舍不得,晚上還會抱著我哭。”
“這要怪他們給我起錯了名字吧,”殷灼說,“害得我總是很怕熱,不多哭點就得被燙死了。”
他感到一陣酸楚的遺憾從心底漫上來,原來殷忌真的很懷念以前那個乖巧聽話的弟弟,可他一時著急走得太遠,后來就怎麼也學不會討哥哥開心了。
時間無路可退,空間無家可歸。
“其實我在心里跟他們說過好多話的,但是他們都聽不到,所以我生氣了行不行?我再也不想理他們了。”殷灼跺了跺腳,用這樣幼稚的話應付了他,然后催促道:“走吧,我真的覺得餓了。”
“說話的時候看著我,我的眼睛很嚇人麼?”殷忌一步也不肯退,“再怎麼樣,我希望你無論如何能記得他們最后對你的囑托。”
殷灼抬起眼睛,輕率地笑了笑:“那就記得吧。”
當然記得。
他曾經很認真地聆聽過父母的遺言在他腦子里蠕動時發出的,就算燒起來也會讓人覺得很寂寞的聲音。
平安,快樂,健康,幸福,這種爛俗的東西。
“記不記得好像也不太有區別。”他那雙灰蒙蒙的玻璃體從石碑上輕輕滑開,好像剛才只是偶然地難過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