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是什麼話?難道這事還怪我們不成?我們為了養活他,讓他過得好,已經拼了命了。你還要我們做什麼?我們還能干什麼?這本來就是一場意外,朱老師也答應對外說,是婁影去他家補習時不小心掉下去了,你還想干嘛?徹底讓他在這棟樓名聲掃地,讓我們家名聲掃地?到時候我們哪來的錢搬家,你給嗎?再說,婁影本來是個多好的孩子,自從天天和你混在一起,心都散了,成天不務正業,跟著你到處亂跑。我們看在他成績不壞的份兒上才沒和你計較,你現在倒是跑來質問我們?”
池小池身上很冷。
他徒然辯解道:“我……”
姨夫把連日來的壓抑一點不剩,全部發泄到了池小池身上:“你才多大一點?張口就是我們不管他!你知不知道,打一場官司要花多少錢?把事情鬧大,到頭來,我們家名聲毀了,還未必能拿到這麼多賠償,到頭來你讓我們兩個怎麼辦?”
婁影的小姨知道丈夫這話說得太過了,擺擺手,示意姨夫別這麼沖。
她是個脾氣很溫和以至于軟弱的女人,細聲細氣道:“是我不好,沒教育好小影,給人家添了麻煩。朱老師還賠給我們錢,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
“……整整八千呢。”婁影的姨夫插了話,“人都沒了,我們再對朱老師死纏爛打,不是叫樓里其他人平白看笑話?說我們家貪得無厭?”
“不是這樣的。婁哥沒有錯……”池小池鼓足勇氣,打算再把自己講了無數遍的故事再講一遍,“不是為了救我,他也不會……”
傷疤撕得慣了,就麻木了。
誰想,婁影的姨夫已經沒那個耐心再聽他說下去,干脆道:“今天婁影已經火葬,你說什麼都沒用了。”
池小池愣了。
他的聲音和他此時的心跳一樣輕:“什麼……”
他根本都不知道這件事。
沒人告訴他。
他還沒得及見婁哥最后一面。
“這大夏天的,尸體哪里存得住,再不燒就臭了。”姨夫說,“今天已經下葬了。北邙公墓。”
池小池的喉嚨里生出了一個漩渦,把想說的話統統卷了下去。
“小池,不是我們不管。我也懷疑過,小影不是這樣的人。”小姨軟聲道,“可我們都很累,現在真的沒有心思和心力管這件事了。”
說著,她抬手摸了摸小腹:“……你也是大孩子了,姨不怕你笑話。我懷了。廠里組織體檢的時候查出來的,昨天出的報告單,孩子快兩個月了,很健康。”
池小池發出了一個簡短的音節:“……啊。”
……他知道了,明白了。
池小池和婁影相熟多年,彼此都對對方家里的事情知根知底。
婁影的小姨和姨夫結婚多年,一直沒有孩子,聽說是男方的問題,治了很多年,都沒見起色。
所以他們照顧婁影上心出力,也是為了自己老后能有所依。
現在好了,他們終于有孩子了。
說得殘酷一點,婁影,對這個小家來說,終究是個外人。
這樣想著,池小池回頭去看婁影的房間,想著它變成嬰兒房的模樣。
姨夫忙了一天,急于休息,言語間已有了下逐客令的意思:“你還有事嗎?”
池小池聽見自己說:“有。”
他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單手扶住椅背,對著兩人,緩緩跪了下去。
這一跪,把兩個大人都跪懵了。
小姨伸手扶他:“哎呀,小池,這是怎麼話兒說的?有事說事,你別跪,起來起來。”
池小池紋絲不動,嗓音也低了、穩了:“叔,姨,我求你們一件事。……別收掉婁哥的房間。”
姨夫馬上不干了:“這是我們家的家事,你別……”
“您聽我說。”池小池微微抬頭,直視著姨夫的眼睛,身子雖然有點搖晃,眼里卻黑白分明地沉淀著一股情緒,“別收婁哥的房間,別動他的東西。你們把這個房間租給我,成嗎。”
姨夫嗤笑一聲:“租房是要付錢的。”
池小池的手從椅子邊緣滑落,垂在了身側:“我付。”
婁影的小姨和姨夫都不說話了。
池小池木著一張臉,說:“我打聽了。這片地方租房的價格,一室一廳一廚一衛的,合500塊錢一個月。咱們這棟樓廚房廁所公用,婁哥又只有一個小房間,我租下來,劃200塊錢一個月,您也不吃虧……”
說著,他看向婁影的小姨:“孩子會需要這筆錢的,是不是?”
小姨不知該怎麼辦了,轉頭望向丈夫。
這筆錢不算是小數目,姨夫已經下意識地在用目光張望,估算嬰兒床應該放在房間之外的哪個地方了,被妻子拽了兩下,方才回神。
他問:“你爸媽會同意嗎。”
“不需要他們同意,也請你們不要和他們說。”池小池說,“這筆錢,我自己能掙。”
達成不付押金、按月付款、價隨市走的初步協議后,池小池離開了婁影的小姨家。
他扶著墻,一步步順著走廊往前走。
這個時間,聚攤閑聊的筒子樓居民早散了,樓道里有鼾聲、蟲聲,交織成一片,而池小池的腳步,卻輕得踏不出聲。
他一個人,從一樓走到二樓。
黑漆漆的走廊里,平常是他最怕的。
他走上聲控燈壞掉的樓梯,貼著墻根,輕聲叫道:“婁哥。婁哥。